殿上静了下来,黄子澄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方孝孺却抛了拐杖,静静与云起对视,傲然道:“以孝儒蜉蝣之力撼祖制巨树,除毒瘤,肃朝纲,纵是灭十族又如何?!”
好胆气!云起暗自赞叹道,不料方孝孺胆子竟是这么大,议事虽已陷入僵持,然而云起仍忍不住钦佩方孝孺的硬气。
朱允炆见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打圆场,柔声道:“大学士无过,此事朕自有打算。”
朱允炆怕的只是鸭子般叫唤不停的言官们,倒不如何惧方孝孺,当面赏了颗糖,道:“方大学士与徐正使俱是为国分忧,也谈不上孰对孰错,此事改日再议。”
言官们这才集体松了口气,方孝孺家小的命不值钱,他们家小的命却是值钱的,自杀不打紧,拖上九族就冤了。好不容易圣明天子在位,还被诛了全族,太也说不过去。
方孝孺势单力薄,长叹一声,不再坚持。
朱允炆又好言安抚几句,取来奏折,道:“齐泰,数日前撤藩信报离京,如今可有回音?”
云起心头一凛,昨日竟是忘了撤藩之事,当即凝神静听。信使到了北平么?朱棣该如何应对?
齐泰出列道:“回陛下,周王橚已交出兵权,徙于云南;湘王柏接旨后……闭府自焚而死……”
云起与朱允炆同时震了下,云起将目光投向朱允炆,见朱允炆抿着唇,眼眶略红,不发一言。
他早就计划好了?圣旨上写的什么?
云起背脊一阵发凉,朱允炆何时定下的计划,这哪是削藩?这分明就是赐死!
朱棣如何了?云起几乎有种冲动要揪着齐泰衣领逼问,朱允炆却道:“四叔……那处如何?我本意只是让他交出兵权给张老,依旧驻留北平……”
朱允炆话中深意不言而喻,后半句,自然是解释给云起听的了。
齐泰答道:“若路上不耽搁,今日便有回音了。”
云起浑浑噩噩,还未想明白,忽听午门外一报接一报地递了进来。
“北平来信——!”
朱允炆忙道:“快宣!”
“燕王私自扣留朝廷信使,囚禁北平布政使张昺大人!信使生死不明,我等连夜仓皇逃出,前来回报!”
满朝大臣倏然炸了锅!的
朱允炆持笔那手微微发抖,难以置信道:“怎会……怎会如此?朕并未责他,只是……”
云起一手按在朱允炆肩膀上,朱允炆镇定下来,道:“燕王可有口信给朕?”
云起心中此刻比之朱允炆,更是天翻地覆,然而那信使还未应答,又有一骑仓皇入午门,传道:“报——”
“燕王朱棣长子朱高炽,朱高煦入京,于奉天门外候宣!”
朱棣竟是来了这一手,将自己两名儿子送进京来当人质?!
这下所有人都晕了。
早朝散后,满朝廷都是诅咒徐云起全家不得好死的言官。
朱允炆竟决定在御书房宣见燕王子嗣,随侍黄子澄方孝孺,凭什么不当着大臣们的面,宣朱高炽朱高煦进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什么瞒着大家?凭什么偷偷摸摸的,不让人听!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朱允炆心情甚好,是以傲娇地心想,才不关你们事呢。
云起得足了天大的面子,这下要拒绝朱允炆的感情,便更难说出口了。
云起仍旧侍于一侧,允炆在书案后坐定,方柔声道:“传那两兄弟。”
论辈分,允炆乃是他们堂兄,虽久未谋面,心中依旧是带着几分亲情。
朱高炽素有脚疾,一瘸一拐地带着幼弟进来了。
朱高煦心中忐忑,尽数写在脸上,显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这般远,只靠兄长照料,此时见到云起,心中一喜,便唤道:“小舅!”
云起忙竖指唇边,微笑点了点头,示意不可无礼。
“不妨。”朱允炆安慰道:“路上辛苦了。”
朱高炽这才拉着幼弟便拜,口称:“吾皇万岁。”
朱允炆示意平身赐座,朱高炽又喊了声“皇兄”,便让弟弟坐了,自己仍站着。
黄子澄坐于一旁,冷眼去瞥朱高炽,嘲道:“休要惺惺作态,你父扣留朝廷钦差,私囚北平布政使……”
“闭嘴!”朱允炆怒道。
黄子澄心中一凛,未料朱允炆竟是发这么大火。
朱允炆本想先叙一番家事,无奈被不知好歹的黄子澄提前引入正题,什么兴致也没了,只得作罢,问道:“四叔派你俩入京做什么?可有亲笔信?”
朱高炽一笑道:“回皇兄,父王说他的字见不得人,有几句话,交代我们两兄弟来回禀皇兄。”
朱高炽便那么病怏怏地站在书房里,云起看了于心不忍,道:“先坐罢。坐着说。”
朱高炽略一沉吟,点头,却不就坐,待朱允炆问道:“什么话?”朱高炽方胸有成竹,答道:
“允炆,四叔为你守着北平,你可是不放心?怕四叔造反?实话告诉你,你若撤了四叔与十七叔的藩,北元再卷土重来,这朝廷上下,一群书呆子,上了前线就只有掉脑袋的命。”
“你当真要撤藩?成。俩儿子交你手上,话给你说到这份上了,你若要疑四叔造反,便把我儿子杀了,看四叔造不造反……”
云起瞬间出了一背冷汗。
朱高炽那话学得惟妙惟肖,竟是与朱棣似了个十足十。
朱允炆脸上y-in晴不定,朱高炽手心满是s-hi汗,又鼓起勇气道:“知道你……下不了手,四叔也一样地下不了手。退一步罢,别撤了,四叔给你守着这江山,万里长城,没四叔在,终究是不成的。”
“允炆,登基头一年,你便要学你的爷爷,我的老爹不成?!”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众人屏息,朱高炽说完,抬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才坐下。
第25章 失而复得
云起领着两名外甥从御书房内出来,朱高炽两脚便开始不听话地打颤,跛着走到御花园偏僻处,“嗨”一声长叹,脸色苍白,扶着一棵树不住喘大气。
“小舅……”朱高煦则怯怯地抱着云起的腰,把头埋在云起身前。
云起本想大骂朱棣与朱高炽一顿,见高煦如此,也觉可怜,只得敛了怒火,冷冷道:“姐夫是不是打定主意,允炆就算要动手杀你俩,我也会拼死护着。”
朱高炽如释重负,笑道:“是的,小舅。”
云起一肚气无处发,点了点头,道:“很好,他猜对了。我还真得护着你俩。”
“先带你们去歇下。”云起没好气道,背起小的,便朝后宫绕去。
朱高炽忙跛着跟上,云起一路走,一路吩咐道:“允炆吩咐先住下,现虽未曾限制行动,识相点,不许在宫里乱走。”
“是,小舅,全听你的。”
“你俩从家里带来使唤的人呢?”
“宫外侯着。”
行到庆延殿前,云起交代道:“既还在宫外,便别让进了,使唤宫中管事的就是,其余我去替你俩安排……”
高煦蹙眉道:“为什么?”
“别问。”朱高炽制止了亲弟的询问,点头道:“好的。”
云起又低声道:“我不管你们在家里听到了什么,关于北平的一切事情,在这里都不许谈,宫中耳目众多,知道么?”
说毕也不待跛子应答,云起便唤来殿外数名太监,打量片刻,选了个看上去老实木讷的,交代一番后朝高炽道:“这里原本是马皇后住的地方,现便安歇下,稍晚点我让三保来跟着。”
两兄弟便被这么孤零零地放在后宫里,云起又想了一会,便忍心走了。
朱高炽少年老成,明白那王爷世子的头衔,到了天子脚下,不过是个虚名头,亲父一方面在北平折腾不停,热火朝天地忙着造反,而自己兄弟进了京城还有此优待,全靠云起护着。
若非有这御前第一大红人交代下来,俩兄弟是否会处处遭人冷眼,受人嘲弄还难说得很。
天色渐晚,云起出宫一趟,安顿了朱氏兄弟从北平带来的侍婢,方不放心地入房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