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跌跌撞撞,回了大院,云起方舒了口气,道:“吃饭不干活的,来接你们正使!”
七夕纳凉之夜,银汉横亘于天,流萤四散于地。
锦衣卫们俱歇了班,数十名小伙子各自坐在大院中,三五成群,吵吵闹闹,人手一把扑荧扇,彼此喧哗,聊得不亦乐乎,正是“轻罗小扇扑流萤,卧看牵牛织女星”夏夜光景。
众侍卫一见云起与拓跋锋归家,俱忍不住齐齐哄笑,上前来接。
“累死老子了。”云起吩咐道:“搭俩椅子一处,让他在外面躺一会儿,灌了风好醒酒,别搬上床闷着,仔细闷吐了。”
“上哪去了?喝得烂醉,也不给弟兄们带两坛回来。”一锦衣卫拍了拍青罗扇,甩手旋给云起,云起抬手接了,脱去外袍,只不住抖那薄衣,扇凉捐风,道:“嗨!老头子家的酒喝不得,多亏老跋挡了几杯,不然今儿晚上别想回来。”
众侍卫又是一阵揶揄,云起自坐了张椅,让拓跋锋坐在自己身旁,拓跋锋嘴唇,鼻梁不住磨蹭,被云起拍了一耳刮子,脑袋便耷拉下去,枕在云起大腿上,咕哝几句突厥语,闭上双眼。
院中到处都是乘凉的竹椅,又有矮竹茶几上摆着夏季瓜果,偌大一个院内无灯无烛,锦衣卫们以竹篾,薄宣糊了无数小笼,抓了萤火虫困着,四处俱是飞舞荧火,照得满园通明。
是时萤火缭绕于拓跋锋脸畔,拓跋锋睡得正酣,被乱星般的瑶光映着英俊面容,云起一扇拍去,暗光四旋。
借着那微弱光点,云起看清扇上两行题诗,笑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张勤,你未过门那小媳妇儿制的扇?这女孩儿字倒是挺美。”
那名唤张勤的锦衣卫只笑不答,打趣道:“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云起会心一笑道,看着院内侍卫们,心想七夕之夜,皇城中俱是成双成对,一群英俊小伙在此聚首不得人知,放出宫去不知得闹出多少女儿愁,女儿乐来。
偏生锦衣卫又不得乱走,进了宫,便得规矩呆着,应了那牛郎织女,天各一方之景,也真是造孽。
夏风习习吹过,梧桐树下萤光飘飞,直看得云起心旷神怡:
“今年七夕过得舒坦,也不下雨。有啥果子吃的来点?乐啥,对打油诗呢你们?”
荣庆笑着挽了袖子,于屋檐下翻拣,埋头道;“今儿有人封了好礼进宫,只备下两份,一份呈皇上,一份便送咱这大院里来了……”
云起笑道:“我没听错罢,谁家公子爷这么大派头?”
荣庆拾掇半晌,端了个玉碗过来,放在云起手旁茶几上。碗内盛了半碗冰,冰上堆满晶莹果r_ou_。
云起惊道:“荔枝?!”
荣庆道:“你那王爷姐夫,傍晚着人送了二十筐,我见你与老跋没回,便自做主,分与弟兄们先吃了,只留得两筐。”
云起唏嘘道:“吃就是,都托我的口福啊,惦记着。”
众侍卫哄笑道:“那是自然。”
云起馋虫起了,也不顾洗手,便去抓了来吃,拓跋锋抽了抽鼻子,醒了。
拓跋锋迷迷糊糊道:“也给师兄吃点,什么果子?”
“狗鼻子咋这般灵呢?”云起笑道,随手喂了几颗给拓跋锋,又吩咐道:“荣庆,你现封一筐,外面寻个小太监,捧了给皇孙送去。”
荣庆道:“仁德殿遣人来寻你一晚上了,三番五次打听着,你约了皇孙不曾?”
云起答道:“没约,那待会有人来了,再顺路捎去就是。来来!都凑过来,一同乐呵。”
侍卫们笑着搬了竹椅,围到一处,众人或吃水果,或饮清茶,闲聊数句,荣庆攀了枝木芙蓉,道:“传花玩,到谁手里,须得应个景,说说那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事,成不?”
侍卫们纷纷叫好,便设了闹席,拍起竹几,花在少年郎手中传来传去。
停在手中时,那得了花的侍卫,便饶有趣味讲述起少年情事,时而引得众人轰笑,喝彩,时而博得几声唏嘘。
锦衣卫选的俱是官家少爷、将门子弟;十三岁入蒋瓛麾下,习武四至五年。
当朝十三少年大有谈婚论嫁之辈,对情之一道,亦是早窥。谈来谈去,无非是哪家的小姐知书识礼,善吟诗作对,通古博今之事。
又有人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女红刺绣之巧方是正经,于是被五六人运足内力,纸扇拍来拍去,成一滚球。
少顷那花传到云起手中,声便停了。
云起道:“我自小便是孤儿,送进宫里来呆着,哪有甚青梅竹马……莫趁机作弄老子,换人换人!”
众人大声喧哗不依,又有人道:“老跋呢?你二人坐在一处,让他说让他说。”
拓跋锋醉醺醺道:“嗯……竹马成双。”
云起挥扇赶人道:“没醒酒呢,休要听他胡诌。”
众侍卫笑个不停,云起想了想,莞尔道:“青梅没有,竹马倒是天天混骑,可惜俱是兄弟情分,不应景儿。”
拓跋锋耳朵动了动,睁开醉得发红的双眼,道:“有啥情分都说说。那果子好吃,再给我吃个。”
云起喂了拓跋锋一颗荔枝,将微凉的手搭在其阵阵发热的耳上,道:“当年我与老跋在皇宫校场里习武,一小孩儿成日便在场外呆呆望着,你们猜那是谁?”
众人问道;“谁?”
云起神神秘秘道:“那年我六岁,老跋九岁,小孩儿五岁。”
拓跋锋闭上双眼,极轻地叹了口气。
“老跋瞧着那小孩儿不顺眼,成日欺负他。”云起悠然道。
众人揶揄道:“老跋吃味呢。”
云起道:“尽瞎说,九岁懂甚吃味。”
张勤好奇道:“宫里小孩,能是谁?”
云起扇子一戳,笑道:“喏,来了。”
朱允炆头戴夜明珠冠,身穿淡紫锦服,手里提着个琉璃盏,盏内烛光忽闪,身后跟着个小太监,进了大院来,吁道:“云哥儿,可算等到你回来了。”
皇孙到锦衣卫院中来尚是头一遭,众侍卫慌忙起身见礼,各自回房换飞鱼服,云起却笑道:“不妨,大伙自寻方便就是,不须换衣服了。”又朝朱允炆道:“身上挂着个大秤砣,就不起来行礼了,料想皇孙也是不见怪的。”
朱允炆笑了起来,将琉璃盏交予贴身太监,吩咐其退了出去,一抖前襟在椅上坐下,满院锦衣卫告罪散去,纷纷上楼,扒在栏旁,好奇望向院中,不知皇孙前来作何事。
朱允炆展开折扇随手摇了摇,道:“云哥儿杖伤好点了么?”正说话间,却与枕在云起腿上的拓跋锋双眼对上,只觉那目光中有股野兽的暴戾之气,竟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拓跋锋闭上眼,漠然道;“皇孙费心,锋已治妥当了。”
云起道:“今夜出宫玩了?”说着端了瓷碗递过,道:“燕王送的荔枝,待会教人捧了你带回仁德殿吃去,这有冰镇的先用着…”
话未完,朱允炆却是小孩心x_ing,欢呼一声道:“荔枝!”遂也不在意那吃剩的荔枝,接过来便朝嘴里送。
云起啼笑皆非,心想朱棣满皇宫只送了两处,也实在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朱允炆边吃边道:“不让出宫,来此处也是瞒着太傅,正有话对你说,云哥儿。”
云起只笑不语,拓跋锋冷哼一声。
朱允炆未察觉,笑道:“记得前年七夕不?”
云起笑答道:“自然记得,你闷得无趣,要出宫玩,扮了个小太监,我肩膀抗着你,从御花园那处爬了出去……被宫门守卫追了半个南京……”
朱允炆目中颇有笑意,道:“你骑马带着我。”
云起道:“嗯,本忠狗骑术了得,把他们绕得晕了头,怎突然想起这事?”
朱允炆笑了笑,将那空瓷碗放到一旁,道:“忽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了,还有六岁时,被七堂哥揍的一次呢?”
云起道:“哪叫被揍,明着是揍人。”
朱允炆笑得前仰后合,道:“你在御花园里给我掏了只蛐蛐,我拿着去寻七堂哥斗,七堂哥那人烂赌品,输了赖账,还把我的蛐蛐给踩死了。”
云起想了想,接口道:“你便与他打将起来,一人打不过,我应声来助拳,他扯上你,你又扯上我,他又唤了贴身的小厮们扯来扯去……越打越多,滚雪球般闹个没了,最后十来个人,俱被罚足一晌午的跪。还是我姐说的情,皇上才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