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打断道:“是的,我在过后才隐约猜测到,当时他在向阿拉斯加的美国军队负责人汇报一件事。”
卫戎点了点头。
项羽说:“内容是关于一个人。”
卫戎坐直了身子,问:“你听到他们的通话了?”
项羽没有回答,只说道:“那个人,是我。”
卫戎蹙眉,项羽说:“让我把一切问清楚,我会把情况如实转告你,或者……你也可以旁听。”
卫戎说:“这个消息是必须封锁的,郑融博士带领的小组也……”
项羽沉声道:“我不会告诉他——若真如我所料。”
卫戎签下了提审手谕。
“今天下午先到这里,各位先出去走走,吃完晚饭后请在外面坐一会,或许能获得什么启发。”郑融摘下虹片眼镜,扔在桌上。
学者们纷纷点头,收拾手头文件,郑融道:“很抱歉我对物理学几乎是一窍不通,帮不了你们什么……”
有人道:“博士您太谦虚了,您虽然不是自然科学与数理出身,但我们提出的一些名词都是非常生僻的,您能听懂这些就已经很了不起。”
郑融愧疚地笑了笑,点头道:“我哥哥从前给我讲解过不少……解散吧,辛苦各位了,晚上见。”
他背靠会议室的椅子,发了一会呆,脑中一团乱麻。
“雨呢。”郑融走出科学大厅,找了个士兵询问,后者前去与军方通讯,找不到项羽下落。
郑融前往医院,好望角医院的病人很少,这里自难民进入以来,许多人之间便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老人,伤患,黑人,黄种人,凡是到了垂老无法行动,或是病重无法治疗时,难民便会离开西风城,带着一张毯子与少数食物、淡水前往地面,在地面暴风城中等死。
藏民在那里设立了一个天葬台,人死在礁石岛群中后,尸体被分割,骨头击碎,以糠,面团擦干净血液,海鸥与悬崖秃鹫会来啄食他们的尸体。
少数非洲部落则在海面的废墟中举行火葬或海葬,生命归于天空、大海、自然,让出生存机会给下一代,老人死去,各自皈依各自的神,再不留下任何眷恋。
药物十分昂贵且稀缺,但学者们的待遇还是很好的,包括约瑟夫与思烟的遗子。
郑融隔着育婴室看了一会,认不出五颜六色的皮肤的婴儿们,哪一个是他的儿子。
“我来看我的儿子。”郑融说。
护士:“嗯……您稍等,请问寄养人名字是……”
郑融道:“项羽、郑融。”
护士低头翻单子。
“是这个?”郑融笑着隔窗逗了逗一个中国小孩。
“不不,您认错了,郑融博士。”护士哭笑不得:“我为您抱出来,他只有不到一个月,小人儿很脆弱,请把消毒后的手套戴着,他的妈妈呢?”
护士穿过摆满的婴儿床,这里待遇倒是一视同仁,不分肤色与父母高低贵贱,都由医院统一抚养,她抱出了个正在睡觉的小男婴。
他的嘴巴旁边流了点口水,郑融微笑地看着他,轻轻比划,婴儿太小了,几乎能被项羽两只手掌抱住。
护士说:“您可以摸摸他,但请千万小心,婴儿的皮肤很娇嫩,成人的手摸上去,他们会感觉很不舒服……”
郑融说:“不了,我就看看,看看就好,上次医院通知我来填一份表格,我实在太忙了很抱歉……”
护士转身把婴儿小心地抱了回去,柔声说:“项羽先生已经帮您填妥了。”
“是关于什么的?”郑融心中一动问道。
护士解释道:“关于如果您和另一位监护人在战争中牺牲,婴儿以后的抚养权归谁的明细问题。”
“那位先生很温柔,我记得比较清楚,前天他代您签字,如果双方都不在了,请军队代为抚养他,成年后,他有义务参军,回报军队五年,退役后再按孩子的个人意志选择,他还立了一份遗嘱。”
郑融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他的名字……”
护士低头翻了翻表格,说:“西风·凯德尔。”
郑融说:“我最近很忙,请……好好照顾他,他的父母是阿拉斯加的烈士……”
护士笑道:“我们对每一个孩子都一视同仁,请放心,他在我们这里能健康成长的。”
郑融点头,摘帽与护士道别,前往加护病房。
兰斯躺在床上看一本书。
“好点了吗?”郑融问。
兰斯收起书,笑道:“你怎么来了?有进展吗?”
郑融淡淡道:“来看看你,我们离真相只差一步了。”
兰斯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郑融漠然道:“有时候离最终真相的这一步,需要跨越上千年的时间与空间,别高兴得太早。”
兰斯:“……”
郑融笑了起来。
兰斯也笑了起来,暧昧地看着郑融。
郑融蹙眉道:“看什么?”
兰斯莞尔摇头,郑融冷冷道:“我问你在看什么书。”
兰斯扬了扬封面:“你送我的诗集……你……吃晚饭了么?”
郑融两手c-h-a在兜里,兰斯以为郑融要走,忙起身想拉他的手,牵动了伤口又痛得呲牙咧嘴。
郑融无言以对,问:“你想出去走走么?”
兰斯道:“我……我现在不能行动。你……在这里吃饭?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忙……嗯……你这几天休息了没有……”
兰斯肩上创伤仍裹着绷带,脚在那场鏖战中导致轻微骨折,一直躺在床上,他很想和郑融多聊一会,又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
郑融推来轮椅:“说实话,我的思考在某个地方卡住了,我想在城里到处走走。”
兰斯想了想,郑融已不客气地搬过兰斯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说:“挪……使力……”
兰斯痛苦不堪地坐到轮椅上,重重出了口气。
郑融取来毯子,盖在他的身上,推着兰斯走出医院。
“项羽呢?”
郑融耸肩,他朝护士简短交代,便把轮椅推出了地下城。
医院的外面是堪比天梯的漫长台阶,台阶旁有一条手扶电梯,缓缓上行。
“去什么地方?”兰斯茫然回答。
“朝圣。”郑融回答。
郑融:“这条天梯,只能上,不能下,是一条传说中的不归路,你看……”
兰斯靠在轮椅背上,静静看着台阶中拾级而上的人。
老人,病人,女人,残疾者。
台阶旁的栏杆上绘满雕塑,刻着形形色色,姿态各异的神祗。
身披斗篷,肩扛镰刀的北欧死神赫尔;埃及死神阿努比斯;印度掌管生与死的s-hi婆;西藏的佛,中国的地藏王菩萨。
一名男子拄着拐,每艰难攀爬数极台阶,便放下拐杖,认真拜伏。
兰斯与郑融缓缓上升,郑融冷漠的目光,兰斯悲哀的眼神驻于那男子身上,他的表情虔诚,逐渐远去,躬身以额头触地,朝着天梯的顶端行一个大礼。
“他们有个规矩。”郑融低声说:“觉得活不下去的人到地面等死,把生存名额让给他们的孩子。”
兰斯回手,按着郑融握紧轮椅的手背,温柔地问:“所以呢,我们也去等死?”
郑融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答。
台阶上的朝圣者接二连三直起身,或陌生,或复杂的目光投向他们。
兰斯说:“回去吧,我的宝贝,或许当你寻找到了真相,他们就可以不用再跋涉这条痛苦的道路,走向死亡。”
郑融喃喃道:“我也很迷茫,我也……无从索解,我的思考就是卡在了这里。”
“生命到底是什么。”
电动扶梯到了尽头,郑融把兰斯推上平台:“我们已经破译了大部分玛雅星人留下的符文,但有一点始终想不通……这至关重要。”
“他们的生命已经是永恒的了。”郑融站在平台顶端,远处地下城的人已成为无数小黑点:“他们在追求什么?”
“整个宇宙中,所有生命的形式应该是朝着永恒的道路不断进化。”郑融低声道:“他们是终结体,但为什么也会开始恐惧死亡……”
他们在一座巨大的雕塑前停下了脚步。
那座雕塑上几乎凝聚了东方,西方所有神祗的特征,唯有面容模糊,背后参天的双翅舒展,直欲飞起,上百只手臂各持象征的法器,或是十字架,或是佛珠,或是剑与花朵。
石雕的长裙以一个飞扬的姿势凝于半空。
“希望之神。”兰斯念出了碑座底部的数百种文字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