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快了吧。
成暃有些不愿去想这件事。一起待了数日,阿轻已是他此生至亲至近者之一。
可,于阿轻来说,自己这个偶尔相逢的凡人,大约就像树上飘下的一片叶子。
如果离开,今生还是否会相见?
夜半,阿轻钻出被窝,跳到地面,悄悄出了房门。
弯弯孤月,烁烁星子,皆如昨日,毫无改变。
「阿轻,我父既在朝为官,有此结果,便在意料之中。这本是凡人寻常事,待你年岁再大些,自然会明白。」
「生我养我者,父母也。我既为李家子,当要同承李家之过。」
「若有来生,愿无挂无碍,逍遥山水。但生于人世,又怎能无血脉亲缘,无欲念贪痴。那就愿来世生做山石树木罢,或像你一样的狐狸,自在山林。」
……
「从小到大,唯独念书这件事,我做得还算好。且只有在读书时,我没有衰到谁,我也很开心。若是读到的书,能让我做到些帮得到别人的事。能让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孝敬祖父和爹爹,大约就是圆了我此生最大之愿吧。」
「既生做了凡人,这辈子,我想好好过。」
……
狐狸在月下站了很久,爬上大树,从鸟窝中叼出两本书册,跃到地面,回到卧房,浑身微微光芒一闪,化作玄衣的少年,立在床边,望着熟睡的成暃许久,轻轻将带着秋夜凉意的书册放到他枕边,再化回狐狸,钻进被窝。
第十六章
“阿轻还是一直没有化回过人形?”
传信的光圈之中,大长老眉头紧锁。
“不应该啊,按理说,他醒来之后,用不了几天应该就能恢复基本的灵力。渡过天劫,根骨改换,灵力还会更进一阶。怎的都过了一个多月,连最基本的化形都不能?”
成暃抱着阿轻到光圈前,掰掰眼皮,拎拎爪子,露出它的牙齿舌头,让大长老好好看了看。
阿轻这段时间胖了不少,成暃抱得有些吃力。
大长老叹了口气:“传信术法有限,我这里看你那边较为模糊。这样罢,我过几天过去一趟。”
成暃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在京城里结识了一位修道之人,叫叶师法。他见了阿轻,但对阿轻绝无恶意,还来过这里做客。”
叶师法后来当真登门拜访过一次,带了些酒和茶做礼物,与成暃相谈甚欢。阿轻对这个只吃素菜,不和自己抢r_ou_的人不反感。叶师法摸它的脑袋它也任由其随便摸。
“可他修为应该很高,他摸过阿轻,是不是会有影响?”
大长老微微惊讶:“叶师法?此人乃修道之人中的翘楚,公子竟与他结识?看来公子当真甚有仙缘。我只听闻过他的名字,但与他的一位道友藜蓬子甚熟。我们天狐一族与修道者交情素来甚好,更不会冲突。应不是公子担忧的原因。还是等我过去看看吧。”
成暃松了一口气。
叶师法与他年龄相近,开朗随和,成暃和他很谈得来,亦很想结交这个朋友。
光圈闪烁了一下,正要消失,大长老像想到了什么,光圈又稍微亮了些。
“对了,请公子莫怪我多事。那叶师法,公子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世间修道者派系甚多,我不知叶师法修的是什么道。但这般入世还进了皇宫朝廷的,大多是丹修。”
丹修者,以炼丹提升修为。想炼制上品丹药需要许多珍稀药材,还需大量金银。仅在山林之中,无法获得。所以丹修常会入世,假作方士,以帮皇帝求道得长生为名,进入天下珍宝和金银最多的皇宫之中。
藜蓬子便是丹修。
“其实皇帝享人间最尊崇之荣华,是凡人中最没有仙缘的,更绝不可能得长生之道。待丹修拿到了自己想要之物,便会遁去。若不及时遁退,或还会生劫数。公子既打算入朝为官,与他结交,恐无益处。”
成暃有点懵,大长老这是在明示,叶师法是个骗子?
他难以相信,但仍是道:“多谢大长老提点。”
阿轻窝在他怀中,眯着眼睛打瞌睡,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它只是一头单纯的小狐狸。
成暃不曾想到,大长老的话会应验的那么快。
这日清晨,他又背着阿轻上街买吃食,听到路边早点摊中有人在议论。
“……都是骗子,说什么通天彻地,居然连自己这遭都算不出么?”
“这一折腾,皇上彻底不会信什么道学道术了吧,习儒之人要前途无量了。”
“不晓得闲云观是否会受牵连,听说偷着跑了几个,剩下的全被禁军扣住了。”
……
成暃心里一凉,一把抓住烧j-i摊老板的衣袖:“敢问老丈,出什么事了?”
老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嘘,小哥,小声些,妄议此事要倒霉的。是那护国真人叶师法,欺瞒皇上,其实就是个骗子,如今要被砍头了。”
成暃手中的烧j-i跌落回摊上。
老板叹一口气,声音又低了一些:“此事不好评论。皇上素来最宠爱的丽妃娘娘病了,御医没办法,皇上就召那叶师法,让他救治丽妃。但叶师法却说,他救不了。”
叶师法曰,臣乃修道之人,道者,顺也,顺天数自然。祈福禳灾,乃循天道而行,臣可做。救寿数将尽之人活转,就是逆天而为了,臣做不了,也做不到。
“丽妃娘娘病势沉重,但御医们都没说娘娘凤体无治,偏偏叶师法张口就是,他救不了,娘娘大限到了。皇上大怒,当场便将叶师法下了大狱。叶师法说了这话没几个时辰,丽妃娘娘就……”
皇帝下旨,叶师法今日午时在光禄门外菜市口问斩。
老板抬头看了看天:“都这个时辰了,想来已到法场了罢。唉……”
成暃拔腿往光禄门的方向跑去。
第十七章
本还算和熙的空气中,忽然刮起了风,冷如刀锋。
碧蓝天幕转为铅灰,浓浓黑色,自灰中涌起。
风越来越大,吹的人睁不开眼,黑云压顶,黄气弥漫,朗朗白日,竟成夜晚。
路上行人皆四散奔踱,云层之中,电光闪烁,奔跑中的成暃被擦身而过的路人撞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肩上书箱的背带断了,成暃赶紧回身扑向书箱,忽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弹开,厉风狂旋,一道白光自箱中蹿出,冲天而去,书箱翻倒,里面空空如也。
风旋得人站都站不住,像要把肌肤寸寸割碎,成暃喊着阿轻的名字匍匐在地面四处找寻,忽有一双手按住了他的双肩。
“走。”
成暃的眼前被什么遮住,身体腾空而起。
双脚再度踏上地面,成暃在浑噩中挣扎出清醒神智,眼前遮蔽撤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向他道:“成公子,你没事吧?”
成暃僵硬地环视四周。
这里,居然是上回他与阿轻曾来过的那处废弃宅院。站在他面前的,是大长老。
大长老望着他,满脸歉疚:“成公子,对不住。是我算错了,误把你当做了那人,使你被无辜牵连进此事。”
成暃动了动干裂的双唇:“长老错把我当成了谁?什么事?阿轻呢?阿轻在哪里?”
大长老温声道:“公子莫慌,阿轻……若我这次未算错的话,应该等一下就会到这里来吧。”他望着秋景斑斓的庭院,轻叹一声,“公子可记得,我曾说过,阿轻和我们族里其他的狐狸不太一样。 他其实是……”
风,忽然又厉,大长老眉头一皱,拉着成暃疾退数步,抬袖罩在他头顶,推出一道光壁。
几道雪亮电光撕裂浓云,轰轰几声惊雷巨响,一道白光挟着一蓝影从天而降,摔落地面。
墨黑天空,划出一道刺目的电光,成暃只见那道白光飞快地扑到了蓝影之上。天地在一瞬间变得极白,一声破天碎地的巨响,大地如要断裂般颤动,成暃与大长老摔倒在地,过了许久,才恢复意识,成暃挥了挥眼前的尘土与金星,缓缓爬起身。
天仍y-in沉,但已无厉风雷电,庭院更残,小亭已塌,那一白一蓝站在满地落花碎叶中,沉默相望。
成暃下意识向前走去,大长老拉住了他。
“公子莫要靠近,那不是阿轻。”
阿轻?是啊,阿轻在哪里?哪里有阿轻?
那穿着白衣的,是在破庙中斩蛇救他之人,而蓝衣者,是叶师法。
阿轻呢?
“阿轻呢?”
大长老又叹了一口气:“成公子,那白衣人是昔日的东凌上君白重,千年之前,极东有魔为乱,上君座下有仙入魔,因被牵连。上君的好友无离仙君奉天庭仙旨彻查此事,却中了妖魔诡计,误断上君与魔有私。上君自坠斩仙台以证清白,险些灰飞烟灭,幸得太上老君相救,存一丝仙元,因神识不足,不能为人,故托生为狐。”
成暃愕然。
叶师法望着眼前的人,涩然一笑:“看,白兄,当日我冤枉你之事,三界皆知。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入轮回,十世不得善终,还有死前的这小小雷刑,已是最轻的责罚。你何必要救我?”
白重的形影甚虚,已近乎透明,神色十分平静。
“千年前之事已过。我今已非白重,你也不是无离。何必再执着前尘?你已三世不得善终,十世天雷灭身之刑,你的元魄根本无法承受。何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