觞引也在木廊上坐下,将清酒倒入两只茶杯中,置于木桌上。
小楼,长廊。
木桌,清酒。
“那我便尝尝,看看这酒的滋味值不值我走这一趟。”
虞舒曜用右手端起茶杯,小指上有一圈疤痕。
茶杯倚唇,头稍后仰,清酒入喉。
一姿一态,尽是高华。
饮酒之人是虞舒曜。
觞引却微醺。
“这酒如何?”他顺势问虞舒曜,自己端起茶杯也饮下一口。
“酒皆有酸、甜、苦、涩、辣五味,这酒的涩味多了些。”
虞舒曜顿了顿,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觞引稍显失落的神色。
“不过,却对我的口味。”
失落之情转瞬即逝,觞引的眸子里被重新注入华彩。
虞舒曜的一句话,可以让觞引成佛,也可以让觞引成魔。
“果真对你口味?不是骗我?”觞引还有稍许的不确定。
虞舒曜看着那惴惴不安的觞引。
方才觞引饮了些酒,薄唇上泛着一层通透的光华。
”恩,对我的口味。”
觞引欣喜极了,活脱脱像个孩童。
“那便好那便好,我真怕你喝不惯。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他将方才从隽永斋带回的画作展开,铺于木桌之上。
“这是方才作的画。你看如何?”觞引又同一个迫切想得到私塾先生赞赏的孩童一般望着虞舒曜,眼里满是渴望。
虞舒曜低眸细赏。
入眼即是放肆的红。
洋红、石绿、墨黑。
凤凰木林,木楼小筑。
觞引的画中世界即是他们现在正身处的境域。
乍眼一看,整幅画作给予人惊心动魄之感。凤凰花是最极致的红,洋溢充盈在整幅画作的四处。凤凰木叶是最浓重的绿,游走穿梭于洋红之间。
一点一墨,极致渲染。
而细致一看,那隐于洋红石绿之间的用墨黑着色的木楼小筑却有细水长流之感。木楼外的长廊上放着两坛清酒,木桌上还有冒着气的热茶,一人倚在拉窗旁。
画中人,在等。
等着那饮下热茶之人,等着那饮下清酒之人。
那股洋红,那股石绿,那股墨黑,全涌进虞舒曜的胸腔之中,反复汹涌。
“那人等到了。”
虞舒曜望进觞引的眸子里。
“对,他等到了。”
两人相视而笑。
然而,他们忘了世上肯定还有这么一种悲哀。
等到自己想等的人,却未必能守住自己想相守的人。
☆、学艺
许是入睡前喝了些清酒,那缕酒香将沉睡的觞引引入记忆深处。
都城皇宫中。
那日是虞曜仪登基的日子。
在此之前,虞曜仪便同觞引做了了断。他说他不去过那猿鹿相伴、清风明月的生活,他要登上属于他的帝位。
觞引以为自己当时已死了心。
可是没有。所以觞引才会再踏进这座城来找他。
觞引看着那身披墨黄相间龙袍的虞曜仪,便知自己放不下。
却又求不得。
登基本就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虞曜仪理所应当地醉了,在自己的行宫中睡下。觞引趁着他熟睡,潜进他的行宫里,将早已准备好了的红线闹闹地绑在虞曜仪右手的小指上,另一端则绑着自己的小指。
这红线可是他千辛万苦从月老那抢来的,月老不肯给,花白的胡子还被自己扯下来好几根呢。
月老身旁的童子说,这红线绑在两人的小指上熬过些时辰便会自动消失,代表着两人便可相守一世了。
这东西,能帮助自己求得虞曜仪么?
他也不知道答案。
等曜仪清晨醒来,这红线也无形了,可两人相守一世的果却种下了。
觞引想到这,紧绷着的神经不禁放松,伏在虞曜仪的榻前浅浅睡下。
可老天不怜他。
虞曜仪终是醒了,在红线消失之前。
觞引本就睡得不深,感到小指被红线牵动后也醒了。
两人对视,往日历历在目。
还有虞曜仪先开了口:“觞引,解开罢。”
语气中无一丝感情。
觞引恼了:“我偏不!”
那觞引系的是死结,系得极紧。
虞曜仪欲下榻拿剪子。
将红线,将情线,一并剪了。
“你休想!”觞引看出他的意图,急忙拦住他。
“我偏要逃了这东西!”纵使虞曜仪再谦谦君子,也恼了。
况且如今,他是一位帝王。
不顾着疼,他用力扯着红线,使出全力,没有一丝犹豫。
红线顿时勒进他小指的骨r_ou_里,小指周围白皙的肤色和触目惊心的红瞬间融为一体,呈现出病态的美感。
如朵朵如火的凤凰花落在素雪堆里。
虞曜仪仍在发力,觞引觉得自己快看到了他小指的白骨。
觞引输了,他无力再和虞曜仪较量。
虞曜仪太狠。
银光闪过。
红线,断了。
觞引亲手将两人的红线、情线全断了。
这是两人记忆里彼此最后的样子。
两败俱伤,狼狈至极。
白日的欢愉敌不过夜间骤降的凄寒。
觞引从梦中醒来。
他想起今日虞舒曜在吹埙时自己发现他小指上有一圈的疤痕。
许是那时候留下的罢。
他不禁苦笑。
自从虞舒曜来到这里,他常常梦到以前,且都是梦到些凄惨的过去。
即使虞舒曜就在他眼前,他的潜意思里还是在怕。
怕虞舒曜的离开。
惴惴不安。惴惴不安。
只剩下三日了。三日一过,他就得和虞舒曜到京城去,向众人说明碧落卷上为何没有出现与舒曜的死辰。
他睡不着了。
索x_ing就不睡了罢。
觞引从床上坐起身子,穿过屏风,出了屋子,下了楼。
小楼,长廊。
木桌,清酒。
景还是方才的景,心境却变了。
觞引于长廊坐下,将方才虞舒曜饮过的茶杯里注酒,继而端起独酌。
眼里满是颓然。
“你怎么还不睡?”
今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睡眼惺忪地问觞引。
“你何时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只是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睡下了,听不见动静罢。”
今雨也在长廊上坐下,忽地发现木桌上竟摆着坛清酒,也不顾觞引同不同意,他大刺刺地把盖掀开,大饮一口。
“哇,好涩啊这酒!真难喝!”今雨还“呸——呸”了两声,“这就是你上次说要酿给虞舒曜喝的?还是别让他喝了。”
“他已经喝了,还说合他口味。”觞引眼里的颓意稍稍少了些。
“那他的口味可真怪。”今雨还不忘填上一句:“不过也算是妇唱夫随了,哈哈。”
妇唱夫随?
觞引想起了那时的“男欢女爱”,不禁扯出一个苦笑。
“你是怎么了,一幅患得患失的样子,看了叫人怪难受的。”
今雨多少能猜到觞引的心事,毕竟他在觞引身边待久了,觞引对虞舒曜所做的事他全知道,觞引为虞舒曜也没少发过疯。
他不明白,这爱这么折磨人,为什么觞引还不肯放手。
“狐狸,你教我做饭罢。”觞引忽开口。
啊,这又是哪出啊!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觞引忽然要做饭?
今雨的丹凤眼睁得老大,一脸吃惊:“你要我教你做饭?”
“恩。”
“为什么?”今雨觉得觞引不对劲极了。
“你且教会我做饭,余下这三日里你便可随处逛逛,让我和他在这小楼里独处三日。”
今雨听着这话,不禁又气又悲。气的是觞引这话分明把自己当做厨子,若他学会做饭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悲的却是这三日或许是那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了罢。
唉,随他们去罢。“教你做饭也不是件难事,就看你天赋如何了?”今雨刻意说笑转换下气氛。
觞引哪会不知这狐狸的好,只是这时已无心说笑,只有心急:“那现在就开始罢。”
“现在?现在才寅时啊!”今雨大呼。
斑斑星迹在墨黑的天际大幕上流淌着凄苦的光,玄月执拗地藏身于薄云之间,凤凰木叶的鲜绿全部消逝在无边的黑暗中。
这夜压迫着觞引,他必须做些事来忘却一些事。
“就现在,我们开始罢。”
今雨无可奈何,只能抱怨两声:“唉,又不能睡个好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