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想不通,路达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那个女人么?因为一个原本不认识……毫不相干的女人,他就背叛了自己的家、自己的部落和城邦么?
思前想后,长安也不明白,于是只能生搬硬套地得出一个……大概就是因为自己这个做人家师父的不对的结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胸口的酸麻胀痛才慢慢缓解,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疯子见他的脸色不像刚才那样吓人,就大着胆子戳了戳他:“哎,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长安的目光却没有焦距,沉默了好一会,才不着边际地开口道:“当年我的老师待我如亲子,终我一生也难以报答,我不及他万分之一……我……”
他说不下去了。
疯子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小白脸,你说什么哪?”
长安眼角的嫣红蔓延至他整个眼眶,映衬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就像是眼睛里要流出血来一样。
片刻后,他低声道:“我亲自去了结他。”
疯子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便只见长安忽然形如鬼魅一般地从洞口钻了出去,动作极轻,连荒Cao都没有被惊动似的,像个幽魂似地在夜色渐浓的山谷中穿行而过,几无踪迹。
第94章
长安挑了一个最坏的时机,他和疯子两个人都知道。
此时即不夜深,也不人静,五六个兽人——包括路达在内,全都聚在荆楚的主帐里议事,门口至少四五个侍卫守着,别说杀人,恐怕他连接近主帐都不容易。
可是疯子就是疯子,他的眼睛瞬间就唯恐天下不乱地亮了起来,几乎是紧跟着长安蹿了出去,在他看来,单枪匹马地闯进敌军主帐,横冲直撞十步杀一人,无人能挡,简直是太厉害了,拿刀的人可不就应该这样无所顾忌、无坚不摧么?
内敛的是那些龟缩在部落里用剑的傻帽贵族,刀若是不猖狂,还能叫做刀么?
……他的屁股显然又不知跟谁坐到一条凳子上了。
一开始几个侍卫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连被长安放倒了四个,荆楚那井井有条的营地才s_ao动起来,无数巡视与守卫的人向这边叫嚷着奔过来,营地外面原本坐在地上的一排穿着那种奇怪的重甲的人哗啦一下全部站了起来,就像是凭空竖起了一道铁墙一样,暗夜中反s_h_è 着冷冷的月光,远望过去,就像水中泛起的细密的鱼鳞。
一排侍卫挡在了主帐门口,一人一边交替站着,兽皆有獠牙,人皆有利器。
没等长安过去,他们已经先扑了过来,一只巨兽一马当先,自上而下咬向长安的左手,一人与他配合默契,重剑从左往右,横扫长安的腰。
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罩在了攻击范围之内,除了狼狈后退、被身后包抄过来的侍卫们乱刀砍死外,没有别的退路。
长安一抬手将短刀齐根没柄地直接塞进了巨兽嘴里,在对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合上嘴的时候猛地一矮身,手腕下拉,正卡在巨兽下颌上两颗大獠牙之间,短刀吹毛短发一般地直直刺入巨兽的脑袋,他以此为支点往地上一坠,重剑擦着他的头皮撞上了巨兽的脑袋,一声巨响,血r_ou_横飞。
疯子纵声大笑道:“好!”
而荆楚已经从主帐中出来了。
场中一片混乱,渊松抓住他的肩膀要将他往帐里推,口中道:“此人刀术神出鬼没,首领快进去,不要靠近!”
荆楚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从自己肩膀上lū 下去,盯着长安看了一会,仿佛自语般地低声道:“那就是海珠城主?他果然没死。”
他多此一问,世上窝囊的亚兽千千百,有哪一个能这样威风厉害?
荆楚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过了好半晌,才说道:“这样的人……我相见恨晚哪。”
渊松急道:“首领!”
荆楚不理会他,反而半侧过身去,转向整个人都已经魂飞魄散一般地站在主帐门口的路达,轻轻地挑了挑眉,摇头道:“鱼目果然是不能与明珠相提并论,我的四弟,从小运气就好,真让人嫉妒。”
他似乎有些忧伤似的皱了皱眉,问渊松道:“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手上多比我长了两道白条,他就真的能像那些蠢人说得一样,是天命所归么?”
渊松:“首领!”
荆楚摆摆手,这时,路达却忽然拧过头来,瞠目欲裂地看着他,颤声道:“你……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渊松低吼一声,亮出自己的兽爪挡在荆楚面前。
荆楚却不慌不忙地盯着路达的眼睛,压低声音反问道:“我的督骑啊,你拍拍自己的心肝说,究竟是我骗你,还是你自己骗自己?”
路达的嘴唇都哆嗦了起来。
荆楚却笑了,接着说道:“眼下方才扎营,众人正是警惕万分巡视森严的时候,他若是要杀我,何苦选这样一个烂时机?督骑,你的师父大概是快被你气死了。”
路达的脸已经像纸一样惨白。
他忽然大吼一声,纵身向荆楚扑过去。
荆楚脸上浮现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交给了渊松,仿佛根本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然而,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震动了起来,并不是那种地震的震颤,而仿佛是无数人往这边快速奔跑造成的震动。
荆楚脸色一变,猛地抬起头来,在那山巅处,人影攒动,正以极快的速度从山顶往下冲。
华沂!
竟然在这里就被追上了,荆楚目光闪动——他的确有一点低估他小弟弟的那支身经百战的队伍!
不……荆楚的目光转过山谷边缘,望向那群身着重甲的人——恐怕不是对方来得快,而是自己走得慢,果然是一利便有一失,他手上的这些人无坚不摧、刀枪不入,却拖了行军的速度。
大敌当前,荆楚只愣了一瞬间,随即便释然,甚至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入关又如何?关外又如何?在这里被挡住又如何?
以华沂这懦夫带出来的疲惫之师,还能翻出花来么?
他骨子里就充满戾气,战意如时起时跳的火花,轻轻一燎,便能烧起滔天火海。
当次关头,荆楚忽地一声断喝,指着长安道:“拿下他!”
长安从一头被他捅死的兽人身上翻了起来,一脚踩在一个人的脖子上,脚腕一错,“嘎啦”一声,将那兽人的脖子硬生生地给踩断了,正听见荆楚那句话。
“拿下我?”他冷笑一声,短刀在手腕上转了转了一圈,乒乓一阵乱响,弹开了七八个扑上来的兵器,足能让人眼花缭乱,他却是快而不乱,只见那短刀在他手里翻来覆去,仿佛活了一样,连他的油皮都没蹭掉一片,长安低喝一声大开大合地将一兽人侍卫开了瓢,口中道,“你也得有命拿!”
荆楚闻言大笑三声:“好,本该如此,我活到这个地步,能有这样的对手,不枉此生!”
路达整个脑子里轰鸣一片,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觉到长安看他的眼神——那眼神冷冷的,就像是无数次、他跟在长安时身边看见过的、那种面对敌人时的眼神。
那人不爱言语,也不爱笑,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脾气暴躁的,然而看他的眼神却总是澄澈而温和,纵然有时不耐烦,对他,也尽量忍着不发出来,可是……路达一瞬间好像被过了一层凉水,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长安……他的师父不要他了,这是……要他死。
路达一把推开身边的兽人,头也不回地往一边跑去。
就在这时,一个原本隐藏在那群目光呆滞的侍卫中的兽人突然暴起,一只手变成兽爪,直探路达的后心。
路达连忙闪开,就地滚开,却在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脖子。
他听到一个男人叹气的声音,他抬起头来。
他在夜色中看见了长安的眼睛,那人眼帘低垂,睫毛浓密,勾勒出形状美好的眼线,风餐露宿,伤病连日,本该看起来憔悴疲惫,路达却只觉得对方仿佛是瘦了些,脸色苍白了些,其余并没有什么变化。
唯有那双眼睛里,漆黑的眼珠盯着自己,那眼神的意义叫路达一瞬间便仿佛是困惑了。
路达才知道,他从来不懂长安在想什么,他连自己在想什么也弄不明白,他就像是一条矮进了尘土里的虫子,卑微渺小,可怜可恨。
那一刻仿佛是很长,叫他思前想后脑子里像是跑过了很多的事,然而又很短——长安下手从来利索,一招得手,绝不耽搁。
那只手并没有停留,自路达的脖子上抹过,随后路达觉得有一点疼……真的只有一点疼,他一直看着长安,拼命地站直了,却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几步,而后全身的力气都在流走似的,他连站也站不稳了,只能任凭自己倒下去,视线也一点一点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