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索莱木摆摆手,说道,“你虽然越长越歪,可是好歹天x_ing宽和,纵然偶尔不是东西糊涂一回,事后也知道是非曲直,如何能明白他那样偏执到不顾一切的心x_ing?”
华沂:“……”
他隐约地觉得自己被索莱木数落了。
索莱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有些人,他们明明既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却偏偏要想方设法地挥霍自己的财产么?荆楚便是那样的人,他生而聪明绝顶,却从来曲高和寡,世间没有人懂他,人们只当他是个出身高贵的亚兽,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现出自己的价值,生来就注定要明珠蒙尘,混于鱼目之间。或许唯有这样的‘挥霍’,叫所有人都怕他、不敢直视他,提起他的名字便战栗不已,才算解了他心里这股与天生世俗的仇。”
华沂皱眉道:“你既然这样明白他,为什么方才不说出来?”
索莱木略显刻薄地轻轻一笑:“我为什么要说出来?叫他临死前心情平静、死得其所对我有什么好处,谁又来……”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再者这不过是我一家之言,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华沂摇了摇头,他太累了,甚至没能注意到索莱木生硬转开的话音,只是道:“我还是不明白你那乱七八糟挥霍来挥霍去的话……可他或者是生不逢时吧,世上也许有一天就没有兽人和亚兽了。”
索莱木一愣:“怎么说?”
“物竞天择,你看眼下行商乱窜,便是有些兽人远行,也大多懒得自己走,愿意骑着牲畜代步。打猎有刀枪剑戟,家中有芽麦连天……若是有一天大陆一统,连仗都不打了,还要兽人做什么?”
华沂说完,又摇了摇头,也不等索莱木答话,便自己站起身来,将沾染了血迹的袖子挽起,不再看荆楚的尸体,负手往山谷中大步走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的猎人,终于猎到了那只狐狸,拿在手中,却没有什么欣喜,只是仿佛解脱……以及想要一头倒下去睡个颠倒浮生的疲惫。
但在那之前,他得去看看长安。
长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海珠城中,他自己的帐子、自己的床上。
他浑身都被包扎起来了,试着动了一下,只觉得整个人给绑得像个僵尸,连手都很难抬起来。
他先是不分东南西北地愣了一会,随即想起来了那场叫他精疲力竭的大战,于是猛地坐了起来,握住自己的右腕。
而后,长安的脸色从慌张变成了凝重——右腕可以用,可是使不上力气。
那一刻,长安对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了某种奇特的感应,他就是有那种感觉,知道自己即使拆了绷带和药,也说不定……再不能用右手拿刀了。
一想到这个,长安整个人都凝固了片刻,然后他忽然脱力一般地仰面倒在床上,胳膊横在脸上,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一点脆弱叫他多日来所思所虑全都趁虚而入——那死在他自己刀下的路达,在他面前无声倒下的卡佐……
他心中从未这样五味陈杂。
路达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几乎叫长安觉得喘不过气来,当时被压抑住的揪心的难受,这会全都后知后觉地向他涌过来。
而就在这时,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长安放下胳膊,转过头,眼圈微微有些红,是阿叶进来了。
阿叶瘦得脱了形,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上面放着内服的与外用的两碗药。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长安。
阿叶见他已经醒了,并没有惊诧,只是将喝的药放在了长安床头,柔声道:“王守了你三天三夜,方才站得猛了险些晕过去,这才被陆泉硬给架走了去休息。”
长安一口将药喝干,点了点头,看着阿叶熟练地拆开他右手的绷带,给他换药。
“这手啊,我没办法。”阿叶用极温柔的声音,却吐出了对医师而言坦诚得有些残忍的话。
可是长安无法责备她,他一想到卡佐,面对阿叶时,就简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帐子中静得像死了一样,过了好一会,阿叶才又若无其事般地叮嘱道:“不过依我看,你的手并不是大问题,毕竟四肢而已,哪里断了也不要命,只是你心肺生来就比别人弱些,这回外伤好说,内里的病症却难治,以后可要自己多在意些,别总是玩命逞英雄。”
长安低声道:“我没有逞英雄,都是分内的事。”
他话音没落,一滴眼泪就顺着阿叶的长睫毛落到了长安的手心中,长安的手本能地一缩,却被阿叶按住了,她头也不抬,任凭自己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手里却依然一丝不苟地将长安的右腕重新包扎起来。
完事以后,她才抬起头来,泪中带笑地拉过她身后的孩子,对长安道:“这是我儿子,他刚出生的时候你还抱过他一次,如今已经这样大了,你还认识么?”
长安违心地点了点头。
阿叶便拍了拍那男孩的后背,催促道:“见了城主,怎么不叫人?”
男孩眨巴着大眼睛,话说得算利索,只是吐字还不算很清楚,叫道:“灯主。”
长安实在不知道该和这样的小不点说些什么,纠结了半晌,最后认认真真地纠正道:“是城主,不是灯主。”
阿叶将小男孩推到长安面前,拉过他那只完好的手放在男孩头上,顿时,一大一小都僵硬了。
阿叶问道:“我儿子好不好?”
长安点了点头。
阿叶就放开了他的手,自己站起来,一手端起装满空药碗的盘子,一手在男孩背后轻推了一把,险些把他推进长安怀里,说道:“好就送给你了。”
长安不知道儿子还能这样轻描淡写地送人,当即眼睛都睁大了,不知说什么好。阿叶却连说话的机会也没给他,转身背对着他道:“我听说了,你那时候为了救卡佐,一个人跑进敌帐里,险些困在里面出不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只是他……他还是……大概我们还是没有福气吧,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实在无以为报,就拿儿子来抵了,你看行么?”
她问句结尾,却都不等长安回答,说完,看也不看小男孩和手足无措的长安一眼,就这样大步走了出去。
这事简直太荒唐了,长安已经顾不得悲痛自己的右手,忙想要追上去,可是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扑通一下直接摔到了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长安一头冷汗,手抬起来又放下,努力了几次三番才重新搭在小家伙的脑袋上,吭吭哧哧了半天,就蹦出一句生硬的:“别哭了。”
小男孩于是哭得更加肝肠寸断。
这声音终于惊动了门口的奴隶,几个人忙闯进来,大惊失色地将长安重新抬到了床上。长安忙道:“去找华……算了,让他睡会,找索莱木!告诉他阿叶莫名其妙地把儿子送给我了,叫他立刻派人去追她。”
不过,他们最终没有追上阿叶,她作为医师,平日里漫山遍野地找药材,似乎对城中大小道路比巡城的城守都要熟悉一些,不被抓到是轻而易举,兽人们最终只在海边高高的大礁石边缘找到了她衣服上的一角。
下面应和着鲛人啊啊啊婉转却低沉的哀歌。
世间真情假意,有时候若不是站在生死关头,又有谁说得清呢?
最后华沂还是被惊动了,亲自过来点了两个女奴,叫他们把孩子带下去好好照顾,自己则在人们都散去以后,轻轻地坐在了长安的床边。
长安浅眠,似乎是因为伤口疼,睡得有些不大安稳,因此立刻就醒了。
华沂将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身上,以免碰到,又从后面搂住了他,翻身躺下,长安自动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又合上眼。
可华沂不知怎么了,一声不吭,手却越来越紧,到最后勒得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长安艰难地回过头去:“你干什么呢?”
华沂原本出神,闻言手上陡然一松,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魔障一样地轻声道:“我在想,要是你出事,说不定我同她一样,也跳下去了。”
长安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哑然无语地看着他。
华沂轻轻地执起他的右手,叹了口气:“我今日叫过往行商以免税费十年为交换,叫他们替你遍寻名医……总是会好的,嗯?”
长安垂下眼,面色平静地说道:“不会好了,我知道的……而且我的刀都断了。”
华沂才要说什么,却被长安截口打断道:“我想过了,当年师父也有一把刀,也断了,他还像我一样,伤了他拿刀的手。我虽然自问远不如他,却并不比他软弱,右手就算彻底断了,难道就没有左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