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刺到了长安的伤心处,他狠狠地瞪了北释一眼,不吭声。
北释一点也不温柔地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问你话呢,小崽子,对比你强的人要尊重。”
“哲言想让我当个木匠。”长安的声音已经哑了,连孩子特有的清亮也听不出来了。
“木匠不是挺好的么?”北释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跑了?”
“我没跑。”长安偏了偏头,躲开了那只喜欢在他脑袋上作怪的爪子,坦坦荡荡地说道,“木匠老婆毒死了哲言,我把他们全家都烧死了,没地方学木匠去了。”
北释:“……”
男人瞠目结舌地看了他良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你把他们全家都烧死了?”
“嗯!”长安一点也没有杀人犯的负罪感,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北释皱皱眉,表情严厉起来,冷冷地说道:“就算你报仇,还有族长和长老们做主,怎么可以随便动手杀人?况且杀人不过头点地,便是血海深仇,也没有灭人家满门的道理,你这小子从小就这么狠毒,长大了要怎么样?”
长安理直气壮地说道:“木匠背地里说哲言的坏话,对哲言做不好的事,他老婆毒死了哲言,我难道不该报仇?族长和长老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他们做主?”
北释应对这样不讲理的死孩子,本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可又怕一时手重没了分寸,再把他给打死了,于是巴掌都举了起来,又十分不自然地放下,横眉立目地说道:“放屁!一族的人生活在一起,自然是有规矩的,族长和长老难道不会给你个公道么?”
长安从地上蹦了起来,早忘了北释先前那句什么“对比你强的人要尊重”的教导,大声道:“哲言又不能活了,害死他的人不该死么?”
好多年没有人胆敢当着他的面跳脚咆哮了,北释忍不住呆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小东西。
长安嘴唇有些发青——整个一下午似乎让他劳累过头了,然而丝毫也不减气势,指着北释的鼻子说道:“哲言告诉过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难道我得了公道,仇就不在了么?就能偷懒了么?再说给我公道有什么用?被毒死的人又不是我,给我那玩意儿干什么?”
北释怀疑这小狼崽子压根不明白什么叫做“公道那玩意儿”。
他说不定连字也不会写。
长安一把抢过小刀,大叫一声,再次往琼浆树上扑去,大开大合,玩命地砍,好像那琼浆树是他的大仇人一样,北释几乎怀疑他要保住树皮用牙去咬。
北释思考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问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这小崽倒有些意思,那你说说,你不去找人报恩报仇,找我学刀干什么?”
“学不会刀,做什么都要听别人的,如何报自己的恩和自己的仇?”
北释没料到竟然能从长安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对这小崽子几乎要刮目相看。
苍茫大陆间,手艺不重要么?自然是重要的,可为什么要以能变身的兽人为尊?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强,他们有争斗的力量,他们在这弱r_ou_强食的北方大陆里能更好地生存么?
谁厉害,谁就是主宰,弱者没有权利主宰自己,这其实才是天地间唯一的规则。
又公平又残酷。
人可成兽……人可成兽……
北释自嘲一笑——本来可不就是一回事么?
第十三章 第一刀(中)
长安和北释吵了一架以后,感觉好多了,连胸闷都似乎消除了一点。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别人吵架,对于秃鹰部落里的小兔崽子们,长安向来是十分不屑的,一个个咋咋呼呼,一揍就软,跟他们实在没什么好吵的。
而他以前的监护人全都是哲言阿妍之辈,哲言生不得气,他生了气会难受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第二天咳嗽得活像要断气一样,风一吹都要摇晃几番。
阿妍就更不能顶撞了——长安从来没见过自己的阿妈长什么样,他对女人唯一的认识就是阿妍那样的,怀抱非常温暖,连说话的声音也悄悄的、细细的,叫人听着听着就能迷迷糊糊地睡着。她那么柔软,闲来无事还不够她自己多愁善感的,想得伤心起来就不停地流眼泪,长安总怕她身体里的水被她这样泄光了,哪里还敢去惹她?
嗯……还有个木匠,那个不提也罢。
北释么……一看就很结实,身强体壮,长安一点也不担心把他气死。
长安知道北释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是他无法想象的。小孩已经发现了,这整个山头上所有闻所未闻的怪物们,都会躲着北释走。然而出于本能,长安就是不怕他,反而有种莫名地信任感。
他就是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害他。
长安受了第一个挫折,却并没有放弃。
他缓过了一口气以后,就重新提起刀,再一次投入到看不见头的练习里,这一回,他小刀出手的频率降低了,每一刀他都在揣摩、调整,没有一刀敷衍,整个人像是长在了那把刀上,周遭任何东西都无法打扰他,简直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直到天色已经很晚,北释过来把他拎走,打算指使他去生火。长安才突然闷哼一声,他如梦方醒地发现,自己两只手掌中间的嫩皮竟然已经全被刀柄磨破了。
对此长安却也不在意,自己呲牙咧嘴了一阵,然后便毫不讲究地、像抹鼻涕似的,把血往自己身上胡乱抹了抹,就活蹦乱跳地去生火了。
北释一句本打算问他“疼不疼”的话,就这样在他挂着一身的血迹一路小跑的背影下,卡在了嘴边。
男人怔了半晌,终于失笑道:“小牲口。”
小牲口日日苦学不辍,一时片刻也不停歇,每天晚上自己爬到房顶上去睡——北释随口一说,他还就当真了。
北释每日的生活内容,基本也就是打猎、采药,照料一下他园子里种的芽麦或者铸刀——铸刀要看他心情,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见他动一下,有时候三天五日不休息。
除此以外,他其实也无聊得很,得了空便指点长安一些,或者蹲在旁边嘴贱手闲地撩拨他几句。
长安一开始还会被他逗得一副气呼呼要咬人的模样,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渐渐练就了一番喜怒不形于色的绝学来。他对于刀术,本来就一点就透,得了北释的指点,更是举一反三,一日……可惜,却也没能千里。
刀是只能靠练的,再明白,他也依然捕捉不到琼浆树上的纹路,挥不出那样快的刀。
不过他也并不气馁。
长安知道,北释教给他的东西,是非常了不起的本领,越是了不起,便越不是所有人都能练成的,既然如此,必然是极难极难的。
他虽然小,心里却明白这样的道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东西,必要用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苦,才能换来。
三个月过去了,长安过得简直是风餐露宿的日子,从未和北释提过一句要进屋。
可惜琼浆树依然精神矍铄地站在那,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崽子的挑战,长安却已经把他的第一把小刀给练卷口了。
他变得更瘦,简直是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茶饭不思、形销骨立。可他的眼神却清亮极了,毫无动摇、毫不迷茫。
北释冷眼旁观,觉得这小狼崽简直不像个孩子,像个义无反顾的苦行者。
男人慢慢地开始动容起来,想起曾经他的老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若是能真正心无旁骛,每日从早到晚地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只做这一件事,不出三年,就能小成,十年就可以大成,三十年……他就可以天下无双。
北释曾经不明白,真的有人能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心里便只想着一件事么?
现在,他遇到了长安。
半年过去,冬天到了,白雪从宇峰山的山顶上呼啸而下,摧枯拉朽地笼罩了整个北方大陆。那一日,天一直y-in沉沉的,过了下午,便飘起了鹅毛似的大雪。
北释已经把过冬的食物全都准备好,给自己温了一杯琼浆树里面的酒水,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后院中的长安。
疾风无法打动他、骤雨也无法打动他,北释看在眼里,觉得别说是下雪,便是下刀子,那小牲口也能照样面不改色地站在院子里砍树。
只见长安双手握住刀柄,牢牢地盯住了琼浆树的树干,这一次,他站在那里,一直一动不动,握着那一臂长的小刀,他的眼里,除了那棵树之外,仿佛再容不下别的了。
雪越下越大,大团大团地打在长安身上,快要把那小个子的孩子给埋起来了。
北释惊讶地发现,长安的呼吸长短在随着某种规律变动,以他的眼力,能看出那小家伙要和树融为一体似的,飞快闪过的树纹和孩子绵长的呼吸之间有了某种奇异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