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阻止不了……永远也别想摆脱……”
殷域的动作停顿住了,却不是因为她话中的内容,亦或是她眼角渗出的泪滴。他抬起头,望向了前方。
一路过来时他已经发觉:越靠近游乐园的中心,雾气就越浓郁,碰见怪物的频率也在提高。现在,他就能看到不远处有只幽灵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也能听见从浓雾中传来的细碎响动,密集而瘆人,不知有多少怪物正在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活动、窥视。
女孩用尽全力扭过头看着他,恨不得扭断自己的脖子,一百八十度地将脸转到背后与他面对面。“你敢离开吗?回到外面那个死一次就是终结的现实?”她满脸泪痕,眼神痛苦,笑容却快乐极了,表情扭曲成了一张癫狂的鬼面,“留下来吧……和他一起留下来吧……这里多好啊,夺走别的生命就能获得重来的机会……在这里可以永远地在一起……”
殷域没有回答。他将握刀的手伸到女孩脖子下方,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向上刺入、切割……鲜血喷涌出来,滋润了没有喷泉和音乐相伴、已经寂寞许久的大理石地面。女孩还在张合着嘴唇,却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来了。殷域轻轻地放开了她,她面孔侧转,像累了要休息一样静静躺在了地上。
瞳孔里倒映着蔓延的血泊。地面仿佛变成了海绵,将这些血液不断地吸收进去。似曾相识的画面啊……他们在一个庞大怪物的身体里。她想要埋葬的爱人的血被饮尽了。尸体被吃掉了。现在,同样的事情终于轮到她了。
永远在一起……
殷域站起身来,等了几分钟,直到地面将失去生机的身躯彻底吞噬。她没有复活,也不知是之前的几次杀戮对象都是白卡、没能得到印章,还是今天的机会已经被用掉了。死亡是蛮横的最终结局,让一切多余细节失去意义。
他没有立刻离开,朝雾气最浓郁的地方望了会,开始围着周边走动,遇到怪物能躲开就躲,躲不开就引到远一点的地方再杀死。十几分钟后,他绕过了一整圈,发现这块有点异常的区域的中心,是“童话森林”这个项目,旁边面积较大的“魔镜迷宫”也有一部分包括在其中。
他完成了初步探查,试着往更深处探入,结果没走多远就碰到了一小群枯树人,这些行动敏捷、皮厚r_ou_硬,挥动着长长的藤条进行攻击的怪物发现他后穷追不舍,他将它们引得散开,转换了猎物和猎人的角色逐一杀掉,最终全部消灭时,自己也付出了好几道深刻伤痕的代价。
发觉很难突破,想起自己承诺过的“尽快回来”,殷域放弃了继续想办法进去查看的念头,准备返程了。
他将手指按在手臂的伤口上,被带刺枝条抽中的地方被撕下来一长条血r_ou_,最深处隐约见骨。他用衣摆撕下的布条简单处理了一下,现在鲜血已经将那几道细窄布料完全浸透了,伤口不住抽痛着。还有大腿上和背后……他低下头,看着血滴落到地面,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
这些伤势没办法拖到明天,而且治愈机会不能累积,也没必要节省。
如果能物尽其用……殷域心中微微地动了动。反正受伤治疗是一次,死亡复活也同样是一次。用“重伤”这个机会转移一枚印章给他的话,或许就不会像直接杀人那样抵触了吧?
要是现在这样的伤势还不够严重,他进门前自己动手再添几道,保证不会被看出差别……
殷域考虑了一会,想起那个人开心时唇边好看的微笑,还有上次拒绝这个提议时比起生气、更多是悲伤难过的眼睛。算了。殷域想,还是不要再让他担心了。
他用掉那次机会让伤口愈合,在回程途中去了趟纪念品街,拿了套同样款式的新衣服换上,洗掉身上沾染的血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这个地方,能够逼迫人对同类举刀、主动夺走生命的机会多的是。就算未来确实会有伴随着心灵崩溃的妥协,他也没必要自己去做推动这个步骤完成的人。
“一个印章”是底线。至于更多的……至于何时能达成离开的条件……
留下来吧。女孩临死前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模糊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重复。
我会陪你一起。柔润双唇略微张开,让人想要吻下去。无法承受可能失去的痛苦,当孤独有另一个人共同承担,“永远”会让最顽固的人动心。
这里是空虚却甜蜜的永无乡,在恶灵带来了新的规则之后。可以让时间停下脚步,受伤的痕迹都能彻底抹消。无需为生计奔波忧虑,停留在最好的年轻时候,本该是永别的死亡也能逆转。只要成为怪物身上的寄生部件,接受恶灵存在的必要和正确,就能获得这完美的一切——
殷域在纪念品店外驻足,注视着凝结着雾气的玻璃窗。外面的路灯让窗户变成一侧漆黑的镜子,水汽又让照出来的人影变得模模糊糊的。他凝视了片刻,伸出手,将自己面孔位置的水雾抹去了。仿佛在那些噩梦之中,想要伸手抹去遮住了父母原本容貌的混乱黑线一样。
自从来到游乐园里、见到了那个让他一直以来厄运缠身的“元凶”,他就再也没有梦见过父母的脸。那团黑线像是固执的污垢,破坏掉了最后一点可供回忆温情的线索。
“完美”吗?
真是笑话啊。
殷域手上s-hi漉漉、冷冰冰的。内心深处,藏着他不想去触碰的寒意——真的有一瞬间动心了啊。在这个地方,弱者和不幸者成为食粮,强者和受眷顾者同享盛宴。所有人都被怪物吞噬了,或以血r_ou_或以灵魂。他还能坚持下去,可是他也已经扭曲了。内里透出了腐败僵硬的黑色。
如果提出要求,甚至直接尝试,完成了污染后,确实就能永远地拥有了吧。就算一时生气,最终肯定还是会原谅他的。总是这样心软,引诱人去试探底线。就算只有短暂的相处和破碎的记忆,他也能知道这一点。
但那是他的宝贝……柔软干净,却毫无畏惧,主动落在他掌心里。
他怎么舍得让那光芒黯淡——
殷域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新的水雾渐渐将被他擦干净的那块地方重新覆盖。他笑了笑,彻底缓和了之前生硬的表情,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的意味——为了虚伪的永恒对行凶者妥协?为了保全对方而放弃拥有、宁愿恢复孤独?这都不是他行事的方式。
比起退却,他向来都更擅长侵略和毁灭。就算是用于守护,本质也不会改变,不过是换作将阻碍的东西全部粉碎……
陆攸一个人坐在冷清的等候厅里,盯着对面墙壁上的挂钟,度秒如年地等过了二十分钟,感觉像在缓慢死去一样变得手脚冰冷。系统在他耳边数着秒数,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警戒形式,听在耳中却令人无比烦躁,又不得不强忍着等待下去。
一二三……殷域去哪里了?咖啡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拖了他这么久?……一百两百三百……他遇到麻烦了吗?会受伤吗?……一千……如果半个小时后还不回来,要不要出去找?不会根本打不开那家伙关上的门吧……
陆攸还没真的去试着开门,因此也还不知道他乱猜的内容其实没错。他走神了一会,目光落点却没移动,不断转动的秒针在视野里都带出虚影了——耳边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快速往外冲了几步,又压抑住心跳和步伐,无声地走到了墙壁的拐角边缘。等着那扇开始发出响动的门的开启——决定他是要转头逃跑,还是过去迎接。
不是暴力破拆……应该是那个人回来了吧……?
门被推开了一小道缝隙。“陆攸?”殷域的声音传了进来。听起来完全正常,没受伤虚弱,没变得沮丧——也没带上怪异的兴奋。陆攸松了口气,仿佛周围那个无形却压抑的静寂囚牢突然打破了。
他从拐角后面出来,跑向门口——那种偶尔想要坦白表达情绪的迫切心情,推着他直接扑进了得到回应后推门进来的殷域怀里。
殷域一伸手抱了满怀,干脆地关门、转身——就近将主动来投怀送抱的人按在了门背后。他满身寒凉水汽,冰得陆攸忍不住抖了下,他最初还有点疑惑是不是闻到了这人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被封住嘴唇亲到第三十秒的时候就把这些细节都忘记了。
殷域贴着他磨蹭,毫不客气地从他身上掠夺来体温,将冰一样的双手塞进衣服里贴上他的皮肤,躲也躲不开,只能艰难地都承受下来……被封冻住的也只是最外壳那薄薄一层,等暖热了、融化了,里头炽烈狂热的温度就会透出来,借一丝火星开始焚烧。
“我们要离开这里。”殷域与他嘴唇紧密相贴,短暂分开时发出不甚清晰的话音,“解决掉那个东西,然后一起回到外面……一起继续下去……”锋利的犬齿。强硬侵入的舌。温柔抚慰的双唇。那双手向上、向上,尚未解封的冰擦碰出一连串触电般的酸麻和战栗——“答应我。”
这不是已经决定过的事情吗?怎么又要拿出来再说一遍?陆攸想回答也没办法表达,这个人根本就是在宣告而不是申请。他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回应,将自己打开剖出内部来进行回应——
他没有触摸到任何扭曲和黑暗的部分,只有光辉的,热切的,被抱紧时仿佛是被一道笔直的光劈开了身体。傲慢,狂妄,一往无前。明净锋锐的内核,闪着光诱惑他反复沉迷的本质,在无数次的相遇中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殷域抱着他很久,轻轻地舔舐他,直到最后一丝凉意被血液奔涌带来的热度驱散,只剩下缱绻舒适的温度。在被门口和地面渗进来的凉意重新浸透之前,两人总算想起了还可以回到沙发上,因而之后得以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挤在一起,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