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沙哑道:“爹?”
满殿血腥。
再也无人回答。
龙城当啷一声落地,薛蒙慢慢后退,后退……可是他能退到哪里去?昨天?昨天再也回不来。
人生中的任何一步,无论是否y-in错yá-ng差,是否痛断肝肠,只要走落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丹心殿寂静一片。
他不退了,身形剧烈摇摆,而后跪坐于地,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泪水不住地顺着脸庞滚落。他抬起手,试图擦拭,但是胡乱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掉,泪珠成串淌下来。
最后他把脸埋入掌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那呜咽犹如纸上墨,渲染开来——后来满纸荒唐,都是墨渍。
“爹……爹!!”
呜咽终成嚎啕。
挡在薛蒙之前的人,再也无法站起来,用宽厚的肩膀和爽朗的笑,替他挡去人生的风风雨雨了。
天之骄子的少年时光,无忧岁月,便在此刻真正结束。
土崩瓦解。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个下了狠手的江东堂修士怔愣原处,重剑掉在地上,他喃喃道:“不、不……不是我……”
他不住摇头,看着薛蒙跪在原地状若疯狂,他畏惧极了,抖得像筛糠。他想夺路而逃,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退无可退。
“不是…你听我说…我原本只想打落他手中的武器……”
他盯着薛蒙,紧张地咽着唾沫。
薛蒙此刻还浸于巨大的伤悲,但他知道一旦薛蒙抬起眼来,等着自己的只有一条路--死。
“快去请王夫人过来。”璇玑长老是所有人里最冷静的,他看着瑟缩在原地的薛蒙,还没有站起,还在恸哭。他低声吩咐弟子,“要快,一会儿怕是再也没有人拦得住少主。”
那弟子眼见着掌门身死,脸上满是泪水:“可是师尊,是掌门不让夫人过来的,夫人从来不c-h-ā手大事,她……”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有的没的。”璇玑道,“快去!”
那弟子便抹了抹眼泪,点头往后山奔去。
有掌门死了,一切才终于开始冷静下来。殿内有人因伤口疼痛而不住呻吟,有人脸色铁青,有人抿唇一语不发。还有人轻声说:“怎么回事,薛正雍的能耐应当不止这么一点,怎么会躲不过去呢?”
他们并不知道薛正雍前一天才因在无常镇诛魔伏邪,被珍珑棋子刺中,要害处受了伤。他们只是叹息着:
“唉,掌门位坐久了罢,人都是会老的,英雄迟暮啊。”
那些窸窣的言语,薛蒙并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睛因为泪水和仇恨渐渐被血色所覆盖,他哽咽着,啜泣着,恸哭着,最后,眸中一片红枫如海。
他抬起眼,盯着所有来犯者,那双眼里此刻烧尽了纯澈与真挚,唯有血与恨,仇与怨。
一声怒嗥!龙城暴起!!
杀!
这一次,薛蒙是真的暴走失心了,四下尖叫,他变得那么可怕,没有理智,不怕死也不怕痛,谁能拦着他?谁都拦不住他。
无悲寺孤月夜江东堂火凰阁……呸!他看不见!他只看见一张张厉鬼的脸,一个个扭曲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在炼狱在无间在漫漫无涯的一片血腥之中。
恨!
为什么?
为什么二十年丹心可鉴,逃不过一朝算计,四五闲言?
为什么一辈子鞠躬尽瘁,终只是真诚错付,热血东流?
为什么斗米养恩,升米养仇。
为什么那么傻。
血流成河。
谁的话都听不见,谁的劝都成泡影。
薛蒙疯了,凤凰欲血,血烧做火,火里破空而出的是双目赤红的凶兽,满齿血腥,将每个试图阻挡他的人咽喉咬穿!
君可知,那年弱冠,盛夏蝉鸣。
薛正雍笑眯眯地摸了摸薛蒙的头,问:“吾儿以后想做什么?”
“跟爹爹一样。”凤凰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说道,“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做好汉,惩恶扬善,不愧于心。”
血喷在他脸上,有人在凄声惨叫。
他杀了谁?
好像是谁的姐姐谁的妻子。
无所谓。
死吧,杀了就杀了吧,反正他已经不干净了,反正是他们自找的……是他们逼他的!!
他疯了一般屠戮着,人群聚散。他听不到……听不到……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响起。
“蒙儿。”
如掐七寸。
极力压抑着情绪的,颤抖的声音。
柔弱犹如盘香袅袅升起,指端一掐烟雾便散。
薛蒙恍神。
“拿下他!”
“别让他再发疯!”
四下有人扑来。
“蒙儿……”
薛蒙是被群狼围攻的虎豹,他浑身都是血,胳膊已经抖得不像话了,这一战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用这只手臂握刀。他眯着眼,有血水从眼瞳处淌过。他木僵地转过头。
丹心殿后门大开,茫茫天光洒进来。
王夫人出现在门口,一袭素白衣衫,她身体羸弱,x_ing情温和,从不c-h-ā手殿前事,一直都是如此。
直到此刻她才闻讯赶至,昔r.ì云鬓佳人,已是泪s-hi袄裙。
薛蒙沙哑地,嗓音破碎支离:“娘?”
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行礼跪落:“夫人。”
长老们亦行礼:“王夫人。”
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唯一的艳丽是耳坠上的珊瑚红珠。她没有吭声,先是看到丈夫的尸体,身形猛地一晃,而后又见薛蒙被人趁机压制跌跪在地面,脸色更白。
门人都忧心于她如此柔弱之躯,怕是下一刻便要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可是王夫人只是微微颤抖着,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没有成功说出话来。
但第二次,她开口了。声音喑哑得厉害,却极力平稳着自己。
“放开他。”
三个字,是轻轻对着那些粗暴压制着薛蒙的人说的。
那些人许多都没有直接见过王夫人的面容,此刻瞧到,只觉得是个软弱不堪的女子,便极尽凶狠地对她说:“你儿子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放?!”
“必须带去天音阁羁押审判!”
王夫人眼中含着泪,却依旧一字一顿地:“放开他。”
“……”
没有人放手,都在僵持着。
王夫人微微仰起头,似乎想把泪水忍住,但却没有成功,苦咸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潸然滑落。她闭上眼,纤细的身子在微微战栗,弱如风中飘絮。
有人说:“死生之巅今r.ì拒不闭派,且伤及上修界修士无数。墨燃和楚晚宁的事情更是存疑,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讨个公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夫人,对不住了。”
王夫人没有吭声,也没有再去看丈夫的尸身一眼,她默默地在自觉散开的众人中穿行,一步一步地,走上丹心殿高阶,立在尊主之位前。
站定。
下面嗡嗡的皆是人语响:“薛掌门的死纯熟意外巧合,但薛蒙却是故意屠杀。”
“没错,必须要带走他。”
声如潮汐,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有风吹进殿,帘帷飘拂,罗幕清寒。
“薛蒙罪无——”
“砰!”地一声响!
满殿皆惊。
拍桌子的竟然是这个蒲C_ào般软弱的女人。王夫人双目已睁,一张芙蓉般的俏丽面庞涨得通红。
她不知当怎么发火,可怒意却已烧了她的心。
她立于殿前,目光掠过所有人——
“蒙儿是我的孩子,燃儿是我的侄子,正雍是我的丈夫。”
她嗓门不响,但字句清晰且决绝。
“你们,挖去我侄儿的灵核,伤及我丈夫的x_ing命。如今,还想当着我的面,带走我儿子不成?”
江东堂女子最多,却反而最不能理解王夫人的心情。
立时有女修冷然道:“王氏,你讲点道理。”
“不错,若非你侄儿修炼禁术,我们何必要挖他灵核?若非你丈夫不听劝告,何至于酿成如此惨剧?若非你儿子杀人无数,我们又怎会带他走?王氏,你护短也要有个度。”
众门派此时已与死生之巅仇怨骤深,都不愿轻易放过他们。
“闭派关门!”
“把刚才动手的人都带走!必须严惩严审!这些杀人魔头,难道都要放过吗?”
“一个都不能放过,都抓起来!”
王夫人立在殿堂之上,面对这一片乱象,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未亡人在此,若我活着,便不允许你们再动死生之巅分毫,再动我儿子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