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今世果,须问前世因。但是,前世不可溯,来世不可期,弟子所能看见的,唯有真真切切的今生。那些前尘旧恨,刻在我的心中,纵死无法忘怀。弟子终是凡俗中人,今生今世佛果难求,唯愿一个快意恩仇。”
“你去吧。”
缘空大师沉默良久,长长地叹息了声。
“你既已下定了决心,就不必犹豫彷徨。生死道上,各有定数,凡事但求无愧于心。”
“多谢师尊。”
青年再度稽首,深深地拜伏下去。缘空大师不再开口,只是闭目捻动念珠,青年行礼完毕起身,恭敬地退出了禅房。
黄昏的西山寺显得格外宁静。走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听着悠悠的梵唱,感受到那一种异样宁静圣洁的气氛。回首望向夕阳中的寺庙,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家变之后,他亲眼目睹官场的暗无天日,亲身经历无边绝望的折磨,给他的心中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深重y-in影。对于这个官场,他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信任。
御剑行曾经想要尽可能收集证据,想要有一天能光明正大的为叶少卿鸣冤昭雪,但现在御剑行也已神秘失踪,不知下落,他失踪的原因与叶少卿案必定有着脱不了的瓜葛。原本精神状态便不甚稳定的叶明昭在遭受御剑行失踪的重大打击之后,还能够保持头脑的清醒,已经殊为不易,不能不说是那宏大佛法的功劳。
至于父冤昭雪,还他清名于世人,如今的叶明昭,对此已经不抱任何指望。
昭的什么雪,还的什么清名?纵然一生污名不能洗清,千百年之后,这世间谁又能知道这世间曾经有个含冤莫名的叶少卿?
天理不存,官场无明;一步江湖,再无归期。
虽然佛说因果报应,但那些做恶的,欠债的,若不叫他今生便要偿还,纵有来生,叶明昭也早已不是如今的叶明昭。这一生的怨恨,如何能平。
凤云霄走在自家后院里,信步闲逛。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他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向月洞门外,只见一道人影一闪而过,虽然闪得极快,但又怎么能瞒过他的眼睛。
这人从刚才起就一直跟着他,以为他发现不了吗?
“谁在那里,出来!”
随着他这一声厉喝,一个青色的人影磨磨蹭蹭地从院墙背后溜了出来,见到他极忐忑地叫了一声:“公子……”
凤云霄认得这人,这是他家凤鸣楼里的一个家丁,名叫小卢。记得这人在凤鸣楼干了也好几年了,为人机灵但也算本份,做事也还不错,怎么今天这么鬼鬼祟祟的?
小卢半低着头,偶然偷偷抬眼看一眼凤云霄,又飞快地垂下眼帘。这种仿佛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态度,让凤云霄更加纳闷。
“看你的样子……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是……呃……不是!”
“不是?”凤云霄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么你这鬼鬼祟祟的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小卢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凤云霄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倍觉不耐烦,他哪有耐心与一个下人蘑菇,冷笑道:“答不出来吗?既然答不出来,凤鸣楼不留心怀鬼胎之人,你去找账房领完这个月工钱,尽请走人吧!”
“公子!”见他转身就要走,小卢急了,急忙扑了上去。“公子,小人对您忠心耿耿,绝无异心啊!只是这事与小舅爷有关,小人实在不知道是当讲不当讲!”
“小舅爷?”凤云霄猛然停下了脚步。“你是说,王珏?”
以前凤鸣楼称“小舅爷”,指的是颜烈,不过自从凤云霄成亲以后,“小舅爷”的头衔就落到了王珏头上,若再称颜烈,就该是舅老爷了。但是现在舅舅已经不在,凤云霄除了伤心更有愤怒,可要报仇,一时也无力去报。
“是……”小卢低低应了一声。“公子,其实有件事,小人一直想跟您说,可又不敢……”
凤云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到小卢那惶恐犹疑的神色,他立刻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情绝对不会是自己愿意听到的。但就算是再糟糕的事,既然已经摆在面前,那么他必须要知道真相。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更加令人不快。
“什么事?”
“公子,您还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您生了一场大病的事吗?”
那一场病他怎么能忘。拜海棠红泪之赐,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一个年都没有过好。但这也不是没有价值的,至少勉强算是偿还了一点自己欠那个人的债,良心稍安。
“我没有那么健忘,才刚过去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小卢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一横心,把压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公子您可知道,您在那段养病的日子里,有一阵子每天都在梦游?”
“你说什么?!”这下凤云霄可真的大吃了一惊。“你说我,梦游?”
从小到大,自己有没有梦游的毛病,他能不知道吗?就算他不知道,他那些形形□□的相好能不知道?他要真有这梦游的毛病,能瞒得过谁?估计这时候不要说这区区一个青州,就算是整个江湖都能知道了。可小卢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上面说谎,难道说自己只是中了一个海棠红泪的毒,居然就患上了梦游之症?
等等,就算我梦游……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是,小的有天半夜起夜……看见公子你从屋里出来,晃到梅花树下去折梅花……”
“你说我,半夜摘梅花?”
凤云霄目瞪口呆的瞪了他半天,终于确定他不是在说谎,但也同时匪夷所思地意识到,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就真的是有梦游病了!他又不是叶明昭,既没疯又没傻,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去摘梅花,好好的一个正常人哪能干得出这么神经的事?
“我就摘了梅花,没干别的了?”
凤云霄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自己梦游去摘梅花,也只是自己的事,又和王珏有什么关系?小卢为什么谁都不提,偏偏提到他?
“这和小舅爷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这个……”偷眼看凤云霄疑惑的神情,小卢的额上却悄悄冒出了冷汗。
做为下人,对主人忠心,是份内之事。也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想把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秘密说出来。但真到了说的时候,他却又后悔了。他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让公子知道自己掌握着连他本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万一他一个不痛快,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只有听天由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为,公子您想折梅花的时候,小舅爷来了。他……他和您说了一阵话,然后……然后……您和他就……就进屋去了……”
小卢说到这里,再也不敢说下去了,只是拼命低着头,不敢去看凤云霄此时的表情。两人对面,许久没有一个人作声,静得可怕的沉默,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听到凤云霄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慢慢响起。
“你说你看到我半夜起来,去院子里墒梅花,然后王珏来了。我和他说了一阵话,就和他进屋去了。那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还听到了别的什么?”
小卢哪里还敢回话,只是拼命摇头,凤云霄冷笑了起来,突然,一声雷霆般的厉喝在耳边炸响,只把小卢吓得魂飞天外!
“说话!”
“是!”小卢吓得腿一软,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公子,公子您饶了小人吧,小的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小人只是担心公子,以为您中邪了!叶大侠那个时候根本不在青州,公子您却叫他明昭,可他,他明明,他明明就是小舅爷啊!”
凤云霄脚下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桂树,几乎当场就要跌坐到地上去。
从来没有这样的狂怒过,怒火填膺,只烧得他全身都在冒汗,紧握成拳的手颤抖不停,胸腔几乎都要爆裂开来。
王珏,你敢,你竟然敢!
如同早已忘却的梦境,深埋记忆深处,似是永无记起的可能。但若有朝一日,一旦触发了那最关键的线索,霎时幡然醒悟,所有埋藏的记忆如同潮水涌现,全部泛滥出了心中。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凤云霄想了起来,在小卢说出那最重要的一句话的时候,如同醍醐灌顶,那些被封锁的记忆,突然闸门全都打开,汹涌地冲破了堤防。
他想起了那个曾经让他神魂颠倒的春梦,那个曾经让他迷醉不醒的美梦,他终于得以和那个喜欢的人炽烈拥抱,浓情挂牵。那样的情热如火,似是梦幻,却又真实到了如同真实一样真实的地步。
明明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只是,为何在醒来之后,就全部都忘了呢?
赫然惊醒,顿悟那并不是梦由心生的幻梦。
或者说,就算那是梦,那也是一场披着美梦外衣的恶梦。
到头来,所有自以为是的欢情,竟只是一场卑劣的算计,一场无耻的欺骗。
王珏,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但这一次,你真正彻底地激怒了我。
很多事情,我不和你计较,因为我并不在乎。但我的真心与感情,却不是任何人能拿来利用的。你羞辱了我的真心,践踏了我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