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幸好,这生死关头的疲于奔命,三人都是气喘吁吁,浑身大汗,精疲力竭,刚好掩饰了一切的似是而非,压抑了一切的蠢蠢欲动,让他刚刚冒头的情素,被安全而完整地包裹在了暗处。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三人奔至大山的山头。那人停下脚步,冲眼含热泪的他们兄弟二人挥手作别,那人无法再送他们了,那人不可能舍弃家人,陪他们兄弟浪迹天涯,这是为儿的孝道,亦是人之常情。
他和大哥向那人拜别,他不知当时他大哥是何种心境,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已经涌起了深深的绝望,他知道,他们此生都恐怕无法再相见了。
他更知道,他们此番一走,是亡命天涯,是与那人真真正正地步入殊途,然而,却无法殊途同归了。
这一走,就走了七年。
七年的时间里,他们兄弟二人颠沛流离,饱尝了人间疾苦。被诓骗,被欺辱,被驱赶,被告发,种种处境,险象环生。虽说他们兄弟两人凭借着超凡的机警与超俗的能力,再加上些福大命大的运气,堪堪次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保全了x_ing命。但他们也真真是让这七年的时间,摔打成了与少年时绝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七年之中,也不是一点温暖没有,但这丝丝温暖,作用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堪比在茫茫的漆黑寒夜中,宛如豆大的烛火,既照不明前路,亦温暖不了自身。
也因此,他发现,他大哥,变了!
以前的大哥,虽说达不到光风霁月般的广阔心胸,可也绝不是如今这般锱铢必较的尖刻,虽说没有知名儒士那般高洁风雅,可也绝不是如今这般道貌岸然的表里不一。
他能理解大哥的心里路程,就拿他自己来说,他同样再也无法像少年时那般,去毫无顾忌地真诚待人。看人,他总是多了一丝怀疑,与人交谈,他也总是话语过耳再绕三圈,对方一句无心之语,他也能想上许久。
然而他大哥,却比他更为严重,严重到无法信任任何人,严重到后来,对他也多了几分忌惮,他不是不知,却只能假装不知。
七年后,重回故地,他们已经改头换面,以着北方巨贾的身份,垄断故乡所有米铺茶叶绸缎,堂而皇之地在县衙登堂入室,因着县令早已改换他人,更因着他们兄弟二人为兴建当地投入的巨量金钱,县令和他们称兄道弟,他们当年的案底被付之一炬……
从此,他们兄弟二人的经商之路越走越顺,有着权势相助,金钱和权势相辅相成,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他们的生意从县城做到府洲,从府洲做到朝庭……
从此,他大哥更加坚定了对金钱和权力地狂热追求,他大哥认为有了这些,便可以恣意地站在众人之上,可以将官宦权贵玩弄于股掌之中,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呼风唤雨……
从此,他大哥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连他都不再认识的人……
于是,他选择离开,去找寻那个他思念了七年,夜夜梦里萦回心房的那个人。
那个人,因着他们兄弟当年的案情,受了牵连,被抓捕入狱,最后是家里人花了重金疏通,才让那人改判流放到了外地,再多余的详情,却再也打探不出了。这些,还是他们兄弟二人回到故里之后,大哥散尽千金才换来的消息。
循着这些消息,他一路西下,跋山涉水,到处打探那人的踪迹,可那人,却一直音讯全无。
也许是天随人愿,也许是他二人缘份未尽,在他苦苦找寻了三年,找得在绝望和希望之间翻转,找得白天风尘仆仆夜间恶梦连连,周而复始地在天堂和地狱间徘徊挣扎得极为不堪之时,他终于找到了那人。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再见那人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日头西掩的黄昏,在一个村落尽头的篱笆小院之内,茅Cao小屋之前,那人正赤着胳膊从房东头的井里打水,水桶提出井沿之时晃了两晃,水溅了那人一身。
从小屋里走出一个寻常妇人,快步行至那人身边,手执布帕为那人细致地擦去了胸腹处的水滴,而那人则低下头,握住了那妇人的手,对她回以温柔的一笑。
那一笑,晃伤了他的眼……
还有那人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笞伤疤,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知道,那定是当年入狱时留下的,因着这一身的鞭伤,那被晃伤了的眼,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那人抬起头时,看到了他,先是一怔,后是狂喜,几步奔过来激动地握住他的双肩摇晃,他却压抑住了心里所有的悲喜明灭起落浮沉,只昂首对那人喜悦地笑,唤了那人他从未如此郑重称呼的那一声,褚大哥。
是了,这人从此,只能是自己的兄长,再无其他。
整个追寻的路上,那些支撑着自己的所有美好期盼和向往,那些所有的设想和规划,在看到那个妇人之时,便全部幻灭无踪。
他随那人进了屋中,客客气气地唤那妇人为嫂夫人,那妇人紧张而羞涩地回礼相应,一看便是纯厚良善之人。在这些年里,她也必定将那人,她的夫君照顾的极好,极好。
小住了几日,他便向那人辞行。之前就说是游历四方,碰巧相逢,如今更没了长久不离的理由。
那人为他送行,一路从家门口送至村头外的官道。这一路花红柳绿的夏意,都无法冲刷掉他内心那既割舍不下,又无法再续而变得y-in冷的情绪。
跓足之时,他转过头来,将那人越发粗犷爽朗的脸深深印进眼底。那人仍旧没心没肺地笑,让他给他大哥带好,让他如果再路过这里,一定要前来探望,兄弟二人再把酒言欢。
他点头,全部笑着应下。拜别后,转过身,便再没有了回头去望的勇气。只因着,离别的泪水已经糊了他满脸,他也真的没有办法,再逼迫自己承认一次,今生,再也无缘。
之后的他,四处流浪。
他去过苍茫的大漠,爬过积雪的高山,趟过湍急的大河,踏过四野的Cao原……他见识到了勇猛的异族汉子,娇柔多情的外族女郎,品尝过了最烈的美酒,骑到过最烈的骏马……当然,他也曾数次连续几天三餐不继,风餐露宿,也曾在大山深处迷路,几次差点葬身兽腹……然而这些,与他对那人的思念相比,真真的是不值一提!
是的,不值一提!
无论他看到了多美的风景,身边没有那人相陪,这风景就失了韵味;无论他遇到了多有趣的朋友,身边没有那人分享,这友情都会变得寡淡;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途,身边没有那人相依,脚下就仿佛没有了根……
没有了根,那无论走多远,都是断线的风筝,只知道高飞,飞得再累,也无法落回到地面歇脚,而这一切,只因已没有了牵他的线……
而那双牵线的手,每次忆起,他必定以泪洗面……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五年后,这个令他魂牵梦绕饱尝相思之苦的人,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说,他来接他。
那一刻,所有的所谓矜持和固执,道德与伦理,全部真切地在他面前崩塌。
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那封闭着一切的大门,如山般轰裂倾颓的声音……
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一路随那人回到了大哥创立的云桀山庄。
他也记不清那人这一路上都对自己倾诉了什么,嘱咐了什么。模糊之中,那人似乎拜托了他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直到他见到了大哥,看到了在山庄内院里玩耍的不足五岁的江城遥,他才清醒过来。
他的亲大哥,和他的心上人,在密谋畴划一项惊天的y-in谋!
他的亲大哥,他的心上人,竟然要向世上最大的欲望挑战,他们要得到一本神功秘籍,他们要成为武林第一!
在情爱和道德之间,在那人与孤独之间,在得到与失去之间,他数次挣扎踌躇往复,最后,终究屈服给了自己的私心。
如果是五年前,是他不曾尝过这五年的孤苦折磨,如果是八年之前,他不曾寻得那人的踪迹,如果是一直一直地让他认为,他永远不可能得到,那他也不会最终放弃做人的良知,而去妥协……
他真地抗争过,他回到山庄之时,并不曾答应参与其中,甚至数次要走,但都被那人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婉言相留。也是他太过于不舍那人对他露出的专属的温柔,也是他太过于沉溺于那人为他织就的一张柔情巨网,也是他一次次欺骗自己,如果他好言相对,如果他一直不放弃劝谏,那人和他大哥,一定会放弃所谓的称霸武林天下第一的念头。
然而,最后,他还是失败了,屈服了,原因无他,只因一次机缘巧合,在山庄后院一座破落而隐蔽的厢房内,那人彻彻底底拥有了他。在那飘荡的床幔之间,在那人俯首相贴的温情之中,他彻底地沉沦了……他分不清那人是为了让他留下相助才如此,还是真的如那人所说,那人对自己也早已情根深种。他只知道,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了。
那人要什么,那他便给什么吧,总好过于,让自己一直在理智与良知之间徘徊挣扎痛不欲生的好……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自那之后,那人一直对他是百般的好,无可挑剔,亦无可替代的好……
“我承认自己不是好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中年人执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无论我经历了什么,无论我有什么样的苦衷,无论我怎样去讲述我的故事,我最终还是助纣为虐,欺骗了城遥,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所以城遥会恨我,我全部坦然接受,这是我罪有应得。而且,我间接参与的那些杀戮都千真万确,这需要我用余生去偿还,我也应该用余生去偿还。”
年轻和尚不语,半垂着头,似在品味中年人的话语,那话语,也同样以重锤一击,敲进了他的心。一时间,小屋之内,寂静非常。
屋外大树下,那状似乞丐的疯老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挖到了洞底,却发现并没有他所谓的属于他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