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一辈子都是个孩子,便是将自身的责任尽数扔在了亲近人身上。傻子如孩童般无忧无虑,照顾傻子的人却未尝有一日快活。
我回过神时,便见白明玄摇着轮椅,吃力地驶向我的方向。已是秋末,落叶积压在地上,尚未来得及清理,轮椅压着厚厚的落叶,路的确不太好走。
我欲过去搭一把手,又想起那一日,我爹说过的话语,便攥紧了手心,只叫自己莫要再亲近。白明玄依旧缓慢地向前挪动,等到了我面前,便伸出手虚虚地摸了摸——他摸了个空,便蹙起了眉,也不见多生气,只是向前倾了身体,又去够我。
我站的地方,刚好让他够不到,便见他左右挥着手虚空地摸着,蹙着眉,我不言,他亦不语。
他终于确认了摸不到,便又重新坐直了,滚了两圈轮椅,又重新抬起了手——我知道我能轻易躲开,但却无法控制身体的本能。
我不想躲,不想再看到他蹙眉的模样,不忍心见他显露出他其实是个瞎子的真相,便叫他的指尖触碰到我衣衫的下摆,紧紧地抓住了它。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小的笑,声音是一贯的温柔动人:“庆儿,我抓住了你了。”
我喉结耸动,不知是喜是悲,便“嗯”了一声,伸出手想拂掉他的手,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像是真的不知晓我的挣扎与苦痛,当他想抓紧我的时候,便能抓到了。
“庆儿,你喜欢我么?”
我盯着他灵动的眼睛,答道:“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也对,我是不该问这个问题。”他面容未变,像刚刚的询问不过临时起意,刻意撩拨我一番。但见纤白的手指骤然放松,绻起的衣料抖开褶皱骤然滚平。
他的体温靠近又抽离,像刚刚他的探寻、他的惊喜、他的试探,不过是一场错觉。
我的指尖抠进了掌心,叫自己从意乱情迷中清醒一丝,只道:“你喜欢我爹,我爹亦喜欢你,你二人逍遥也好,折磨也罢,都同我,并无干系。”
他脸上的笑瞬间抽空,变成了一片苍白,我再无法从他的神色中,窥视到半丝情感。他的手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花纹,似在思考,又似在消化。
半晌,他道:“你是长大了。”
长大了。
苏风溪总说我没长大,苍牧总盼着我长不大。
后来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我长大了,再抽身而去,如今白明玄亦这么说,仿佛过往多年,他所见的都是个孩子罢了。
那一年,药圃中穿梭不休的孩子,盼着自己早日长大,同白明玄一般大。他却不知晓,为了这句话,他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肆意妄为,年少轻狂,冲动鲁莽——仿佛是上辈子的过往。
“若没有什么事,我便退下了。”
白明玄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他在走神,我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便转过了身,踏着满地的落叶,向前走去。风乍起,落叶卷起打在我的衣衫上,我抬头,看夕阳晚霞,心中竟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醒来,却发觉房间内多了一坛海棠花。
如今已是秋末,这海棠花却开得格外艳丽,却如催命符一般,戳着我的心窝。自我爹与白明玄回教后,魔教守卫更为森严,我身边更有暗卫轮岗,我亦不是睡熟便什么都不知晓的人。
如此大的一坛海棠花,究竟是何时又是被何人放进来的,又为何生得如此艳。
我拔出了断情剑,剑尖竟有几分颤抖,想将它斩断,又怕斩断反而会带来祸事。
我非迷信之人,但这海棠花之事,显然出自人为。
苏风溪与司徒宣已失去记忆赶去江南,苍牧苍穹在我爹的层层监控之下,又有何人在背后谋划,特地送来一坛海棠花,预告着祸事将至。我几乎是立刻想到了白明玄,他那日的态度明显不对,如此决绝的否定,更像是一种抗拒。
我提着剑,便想去找他,推开门却见他惨白着脸,摇着轮椅走向我的方向。
他一贯镇定,此刻却微微发抖,他许是听见了门开声,便一把握住了扶手,人也不再发抖,情绪全压在镇定之下:“你房中,可是有一坛海棠花?”
“有一坛。”
“开得可艳?”
“艳。”
我回了这个字,白明玄便一下子松开了手,只道:“莫要怕。”
我想说,我不怕。
但却说不出口。
若是过往的一切,勉强能用巧合形容,如今情形,便是明晃晃的恶意了。
第85章
我心中忧虑,白明玄一反常态,我爹反倒是最自然的那个,用晚膳的时候,他瞧我们都不怎么动,竟亲自下了厨,端了两碗面来。我知他会做些烧烤,竟不记得他会做面了。他便将一碗面放在了我面前,笑道:“你还是跟我学的,我如何不会了?”
我低头看,只见清亮亮的水里,便是一根长长长的面条,再抬头去看白明玄的碗,他碗里有r_ou_有菜,竟然还加了一个j-i蛋。
我爹便曲起了手指,贴在我的嘴唇上,叫我不要说话。
白明玄伸手摸了摸,摸到了碗的边缘:“难得见你做一次面条。”
“要我帮忙么?”我爹竟主动说了这一句话。
“好啊。”
我便吃着我的清水面条,见我爹一筷子一筷子喂给白明玄吃,他二人倒是浓情蜜意,让人生羡的。直到吃完了碗中的面,我才意识到,我爹竟然没有给自己留一碗,正欲说话,我爹也转过了头,冲着我摇了摇。
他便是不想让我说的意思了。
夜幕沉沉,他推着白明玄,便欲回房。我瞧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生惶恐,便开了口喊:“爹!”
他转过头,半边脸在黑暗中,半边脸在光亮中,那一瞬间,他好看得让人心慌。
我便忘记了所有想说的话语,只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便笑了笑,只道:“快回房吧。”
我尚未回应,他便转过身,推着白明玄离开了。他的身影渐渐隐没进黑暗中,我心慌得厉害,像是要失去什么似的。
便抬起了脚,拼命向前冲,亦迈进了黑暗。我爹走得不急不慌,我便轻易追上了他,抓住了他的衣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含笑道:“舍不得爹?”
“舍不得。”我斩钉截铁道。
“既然舍不得,那可愿意和爹一起睡?”
“我愿意。”
“呵。”白明玄轻轻地发声,不知是什么含义。
一双柔软的手贴在了我的后脑勺上,嘴唇覆上了温热,我睁大了双眼,突兀地意识到那双唇属于谁,我又与他是何关系,我抬起了手,想要推开他,却不知为何选择抱紧了他。
他的腰身比想象中纤细得多,我同他在黑暗中接吻,像有一层厚重的伪装保护,但偏偏又心知肚明,对方是谁。分不清是意乱情迷,抑或真心实意。
这个缠绵的吻,到了尽头,他的手摸上了我的脸。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属于我爹的声音:“跟我回房吧。”
我惊魂未定,犹豫不决。
便亦听到白明玄的声音:“跟我们回房吧。”
仿佛一桶冰凉的水,自发顶浇灌而下。
乱*。
背德。
混乱不堪的关系。
怀抱着的手渐渐松开,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体温,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疯狂地撕扯。
我听见我故作镇定的声音:“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我爹像是笑了,他亦回道:“回去吧。”
我转过身,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千斤重,但我依旧走着,从黑暗走到光明,但带着暖意的烛光,却再难让我感到光明。
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我却不忍心快走一些。
第二日是个晴天,秋高气爽,我在院落中练了一会儿剑,便去用早膳,却不见我爹的踪影。
我转着汤匙,便问道:“我爹呢?”
“他啊,”白明玄剥了一块蛋壳,笑道,“说下人买的栗子不好吃,便下山了去买栗子了。”
我心头一颤,隐约有些发慌:“你为何不拦着他?”
“我拦不住他的,”白明玄的指尖c-h-a进了白嫩的蛋白里,答道,“我一直是拦不住他的。”
我低下头,看着眼前的甜汤,竟有些眼晕。
“你能拦住他,但你昨日走了。”
白明玄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极深的含义,我再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安,抓起佩剑,提了内力,便欲去寻他的踪迹。
风吹过我的脸颊,如凛冽的刀子,胸膛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欲呕出鲜血,我发了疯,出了魔教大门,便一路向山下狂奔,心中的惶恐愈来愈大,满脑子都是我爹的身影。
他痴他癫他狂他野,他温柔似水,他狡诈多变,他霸气侧漏,他犯傻作弄……
我的眼前骤然出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我便加快脚步,向他的方向极奔,待靠得近了,才舒了一口气,他手中抱着一大袋栗子,正在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专心地磕着。
我自树梢落下,刚一放松,便又格外生气,话语中亦带了几分训斥的味道:“吃栗子叫下人去买便是,为何偏要自己下去,爹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