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溪的大脑一片空白,有无数人在他的耳畔哀声诉说如同鬼魅,他侧耳去听,却什么都听不见,像被一个巨大的盖子盖住,一点一点地抽离生机。
——他们怎么了?
——他们都死了。
——他们离开了我。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苏风溪浑浑噩噩,腰间却骤然一疼,他睁大了双眼,便看到了皇甫庆愤恨的脸。
皇甫庆像是在说什么话,疼痛逼迫苏风溪听到他说的话。
他道:“苏风溪,疼就醒过来,听我的话。”
疼么?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
想继续浑浑噩噩,却被那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他听到他说——我知你难过,但你醒醒,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苏风溪漫不经心,甚至是有些冷酷地想。
你认识我不过几个月,哪里能比得上他们呢?
你像是很难过的模样,但会有我此刻一分苦痛么?
他们都死了,为什么偏偏你活着呢?你和我都活着,是了,因为我们离开了,去看花灯了,倘若没有你,我会不会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呢?
各种y-in暗的情绪,像是终于有了发泄的口,发泄的对象,汹涌而出。
而苏风溪不想控制,他恶意地去思考一切,仿佛这样,能够减少几分苦痛似的。
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是皇甫庆的爹谋划了这一切,是他杀了他苏家上下——这可真是个可怕的猜想,眼前的皇甫庆,亦面目可憎起来。
但就在这一瞬,皇甫庆干了一件让苏风溪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事——他把手中的刀片迅速地塞到了苏风溪的手里,又握着他的手划破了自己的胳膊。
苏风溪回过神来,将刀片扔得远远的,皇甫庆却抬起了血淋淋的手臂:“苏风溪,你难过,我陪你一起。”
“你难过,我陪你一起。”
苏风溪闭上了双眼,那迷茫的恐惧与孤寂,逃避与退缩终于在血的冲刷下,退散得干干净净。
“我要查明这一切的真相,杀了幕后凶手,叫他血债血还。”
“我会帮你。”
“不必了,”苏风溪睁开双眼,偏过头看向身后,数百马匹立在不远处,最前头那人白衣似雪,正是魔教教主皇甫玄,“你爹,也可能是凶手。”
11.
苏风溪是清醒的,又是浑浑噩噩的,他看着火烧尽了他曾拥有的一切,又将能找到的遗骸一一埋葬,皇甫庆一直跟着他,有时他牵着他的手,有时他扶着他的肩膀。
这个世界自那日变故后,如同静止的黑白画,唯独皇甫庆是活跃的那一抹色彩。
有时候苏风溪也不明白,不过数个月,他为什么下意识地觉得,他可以依赖皇甫庆、信任皇甫庆。
那些y-in暗的情绪与不甘渐渐消散,苦痛却压抑在心头,成了沉重的负担。
苏风溪躲在房间里发呆,皇甫庆却闯了进来,抱紧了他,只道,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永远都不会离开么?
这大抵是一句无用的誓言。
苏风溪冷冷地想道,却按捺不住骤然变暖的心脏,他听到了泉水叮咚和轻轻的叹息——他便知道,他是离不开这个人了。
苏风溪同皇甫玄打过几次照面,对方待他不冷不热,不见亲近,这反倒打消了苏风溪的怀疑。
倘若皇甫玄与苏家有仇,定不会放过他这个唯一的活口,倘若皇甫庆想要苏家的遗物,定不会待他不冷不热、不见亲近。只有这种态度,才叫人安心下来,难以生出怀疑来。
苏风溪稍稍缓了一些,便给父亲和自身的江湖朋友发了飞鸽传信,传出的书信有数百封,收回的消息却只有寥寥,而这寥寥的几封信中,或是表明自身无能为力,只能安慰充数,或是过分热情,觊觎之心透过纸面洋溢而出。
大部分人的反应本就在预料之中,苏风溪不见得有多难过,只是司徒家的回信,却叫人心底生寒。
原来早年苏家曾同司徒家一起共事从商,司徒家此次回信,先是安慰了苏风溪一番,待苏风溪深受感动时又话锋一转,只道对苏家遭遇深表同情,定会照顾好两家的生意,叫苏风溪不必挂心。
这分明便是告知他,莫要再想这份生意,司徒家准备全权接手了。
司徒家主母与苏家主母乃是手帕交,两家一贯和睦,没想到,这份和睦亦脆弱如纸糊。
苏风溪烧了这几封信,房门恰在此刻开了,皇甫庆一身素白,手腕上亦缠了一圈黑布,端着餐盘走了进来。
苏风溪没有丝毫的食欲,但也给面子地站起了身,将餐盘接了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餐盘里是一碗清水面条,上面撒了一点蔬菜末,皇甫庆将筷子头捡起来递给了苏风溪,轻声道:“吃一点,我亲手煮的。”
苏风溪便伸手拿了那筷子,吃了起来,唇齿之间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但还是要吃下去。
待吃完了这一碗面,苏风溪双手又捧起了面碗,喝光了汤,便见眼前的少年嘴角稍稍扬起,露出了一个极短暂的笑。
苏风溪放下了碗,他低垂下眼睑,话语说得自然又飘忽:“师弟,你说过,想让我和你走?”
“我说过的,”皇甫庆急切地答,生怕眼前的人反悔似的,“如今你家中突生变故,不如随我回去,莫管你仇家是何人,我定会助你手刃仇人。”
苏风溪睁大了眼,他瞧着眼前的少年,竟看出了几分天真的味道——他一定被保护得很好,便也低声道:“我欲拜你爹为师,可好?”
皇甫庆便不说话了,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能看出眼前的人不仅想要他帮忙,更想要借助魔教的力量——无论是习得高明武术,还是拥有魔教教众的权利,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总算答应同他回去了。
待帮他报仇雪恨——他大抵也不会走了。
想到这里,皇甫庆便不切时宜地高兴起来,他伸出手,握紧了苏风溪的手,笑得露出酒窝:“我和我爹去说,你放心,都交给我去做。”
12.
苏风溪便与皇甫庆和魔教人一起踏上回魔教的路,但皇甫玄待苏风溪一直不冷不热,显得疏离极了——苏风溪自是清楚这一切,便也忍耐下来,每日只同皇甫庆多加相处,他看得出,皇甫玄是拗不过他这个独子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皇甫玄便召唤苏风溪独自前去,又看了许久,只道:“庆儿求了我许久,你可是真的打算入我魔教,拜我为师?”
苏风溪干脆利落地半跪于地,张口便道:“请教主收下我。”
皇甫玄却久久未言语,似在斟酌,一时之间,室内只能听见细微的剥栗子声,待盘子中的栗子装满了一盘,皇甫玄终于答道:“你不反对,庆儿也央求我,那便这么办吧。”
苏风溪递了拜师茶,叩了三个响头,就此成了皇甫玄的弟子,亦成了皇甫庆名正言顺的师兄。
这边苏风溪行了拜师礼,皇甫庆果然高兴得紧,每日拉着苏风溪便东逛西逛,有时兴致来了,皇甫庆便忘了苏风溪家中刚遇巨变,欢快地笑了起来。苏风溪亦会跟着一起笑,只是会更加清楚地明白,所有的苦痛,只会扎入当事人的心脏,他人再关心,到底不能感同身受。
苏风溪跟着越发开朗,皇甫庆便觉得人已经渐渐走出了伤痛,愈发放纵起来,他抓着苏风溪的手聊天,聊魔教的诸多人物,出场频率最高的,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便是他的影卫,据说受了重伤,正在教中养病。
苏风溪不爱听他同别人的过往,皇甫庆似乎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到最后便不再说了,只谈以后的日子。
皇甫庆道,以后苏风溪便是他的师兄,魔教的护法快退隐江湖了,空出的位置,自然要有他师兄一份。
皇甫庆又道,听闻南方的铸剑大师正在重铸一对剑,这对剑魔教势在必得,到时候,他拿一柄,苏风溪也拿一柄,便能成就一段佳话。
苏风溪笑了笑,伸手极为自然地揉上了皇甫庆的头——他是真的喜欢他的,又觉得他实在是傻极了,而他的傻,叫他喜欢又叫他担忧。
就此入了魔教,开始习武,皇甫玄是个极出色的老师,他教他武功心法,而皇甫玄的炉鼎,一个唤作白明玄的男人,却在一日突然找到了他,只道也要做他的老师。
苏风溪是厌恶白明玄的——这厌恶源自第一次相见时,白明玄声音极低却清晰入耳的一句话——庆儿,他就是喜欢你这样的美人。
这句话虽然轻佻,但乍听起来也不算刺耳——如果白明玄与苏风溪气质不那么相似的话。
苏风溪在磨练中很快听闻了一些传言,皇甫庆似乎同这白先生有些桃色过往,纵使现在皇甫庆一副完全和他不熟悉的模样,但到底是心中的一根刺。
皇甫庆究竟为何如此看中他,信任他,莫不是因为——他像他?
而此时此刻,白明玄又来自荐做他的师父,苏风溪自然是不愿的,他不愿白明玄亦不气馁,只叫苏风溪同他下一盘棋,若苏风溪胜了,他自会离开不作纠缠,但他若败了,便再考虑一二。
苏风溪连输了五盘棋,到了第六盘之时,只下了一半便弃了棋子,跪地道:“请先生教我。”
白明玄用帕子细细擦了手指,笑道:“自然会教你。”
而后勤加练武,学习谋略,上手教务,每日忙得不亦乐乎,唯一的空闲,便是皇甫庆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