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向我二人各一笑,笑容中颇有些深意:“不打扰公主休息了。”不紧不慢地来,又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9章 心魔(三十七)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 若非是在清晨, 四下静寂, 这声音决计无法传到床头。这是殿中请皇帝起床时惯有的礼节。先敲门惊动内间班值,再由内间侍奉的人叫醒皇帝。
婉儿微微睁开眼, 习惯地便要下地,想起自己睡在何处, 又忙地缩回身, 抬头看时,武曌早已醒了,见自己看过去,便将手指比在唇畔,小小地嘘了一声。
婉儿便不动, 与武曌面对面地躺着,她伸手想将婉儿揽进怀里, 婉儿反捉了她的手,将她向自己怀里搂:“不早了。”
武曌懒洋洋地向后一躺,整个人仰在床上, 巧巧地避开了婉儿的拉扯:“没什么事,不想起来。”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三声,比方才略大了些,也更急了一点。
婉儿慢慢坐起,将头发梳拢在一侧,以两手手指梳理, 低头时看武曌:“你忘了,今日新任的地官侍郎柳厚德等六人要陛见。”
武曌一手伸出,握住婉儿的发丝,顺着头发慢慢抓下来,满面含笑:“让他们等着。”手落下来,又伸进发束,重沿着头发垂下来,神情虽是温柔,动作也尽力小心,却还是扯痛了婉儿,婉儿微一蹙眉,又立刻掩住痛楚,她发觉了,将手收回来,张开手掌,掌心中已有一把七八根头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一会方将手撑下去,吃力地向上动:“该起了。”
婉儿故作不见,扶她起了身、披了衣,自己也穿好衣裳,传人进来打发她洗漱过,见她还坐在殿中,不像是忙着要出去的模样,便一行礼,半是解释,半是请示地道:“一月里公主生日,我想候公主病愈,在绮云殿设一宴,将平素往来之人都延请至殿,好生乐一乐。”
武曌偏了偏头,眯着眼道:“太平?”
婉儿点点头:“女人社自上回之后,许久不曾聚了,正好也趁此机会,一起见一见——陛下要来么?”
武曌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些不自在来,左手覆在右手上,下巴微抬,若无其事地道:“我去了你们都拘束,我就不去了。”看婉儿一眼,又道:“你头一回做东,时间又仓促,人手若不够,便叫高力士带几人替你布置。饮馔不要走宫中,自我这里出罢——窖里是不是还有几坛玉堂春?”
最后一句是向高延福说的,这老儿颤巍巍勾身下去,笑脸如九瓣重菊:“玉堂春只得一坛半了,倒有一窖上好的西域葡萄,老奴就去拿了,送到绮云殿?”
婉儿刚要开口,武曌先替她笑道:“你这把年纪,这些小事,叫他们下面去做就是,何苦劳你?”
婉儿看她一眼:“是我和陛下讨酒,让小奚带人去拿罢。”武曌方像是想起什么,偏头去看高延福:“高力士尚未有职事?”不等高延福回答,已又道:“让他去绮云殿罢。”
高延福一怔,转眼便来看婉儿,婉儿忙道:“陛下才开恩授的内给事,这就忘了?他办事伶俐,省中各处都恨不能抢到手里呢,因陛下这里常用他,所以才不好直接开口,若派到我那里去,过不多久,怕是就要打上门抢了——还是留在陛下身边罢。”
武曌被她说得笑:“罢了,留在我这,与在你那,也是一样的。”
一句话说得高延福的腰更弯下去,笑容更盛:“老奴这便和他说,日后上官娘子的事,便是老奴的事,上官娘子但有事,只管吩咐这帮小奴几,若谁敢怠慢,老奴打断他的腿!”
婉儿忙道:“高翁事陛下多年,年纪又长,万不敢当高翁唤‘娘子’二字,还叫我‘婉儿’便是。”又辞高力士之事,高延福偏不依不饶,立刻便要叫高力士进来拜婉儿,婉儿自然不敢,一力主、一力辞,几番作态,还是武曌挥手道“你是丈人,她是后辈,叫她一声‘婉儿’不为过”,这事才算了结——高延福却还只叫“上官承旨”,到底又命高力士进来磕了个头,武曌但微笑不语,婉儿也只得侧着身受了半礼。
一番来往,天已大亮,武曌自去前朝接见臣子,婉儿辞以他事,将武曌送走,在殿中略做停留,手写了请帖,亲向各处送过,至傍晚回绮云殿,恰见武曌也自前朝回来,神情早不似白日那般温和,见了婉儿,强扯出一抹笑道:“日子都没定,人先已请好了?”
婉儿轻轻点头,替她宽去鞋服,迎入内殿,问明她还未用晚饭,自顾自便叫人搬了一只小锅,亲将火锅架好,与武曌面对面坐了,将菘芜等菜一样样摘成小片,放入锅中,汤水沸腾,很快便将一片片青白菜叶带起,武曌望着汤锅,面上终是松懈下来,轻轻笑道:“太平说得是,这火锅就是要与人一道吃才好。”婉儿一笑,替她捞了几样菜,又将一个j-i子打进锅中,提勺搅拌,并不多问,武曌提箸吃了几口菜,倒是自己开了口:“他们是越发不像了,都是宰执之臣,为着一个图书馆的事,吵得面红耳赤,白白耗了一下午。”
婉儿不语,看j-i子熟了,便捞出来,放在她碗中,武曌微有些不悦:“你不问他们争什么?”
婉儿只顾着专心对付那一锅乱煮的菜蔬,漫不经心地道:“这事既委了魏王、周王和长乐公主三人,有这些争执,不是意料之中的么?”
武曌便不说话,自顾自吃了一会,方又道:“阿婉。”
婉儿抬眼看她,顺手又夹了一碗菜过去,武曌甚是殷勤,竟纡尊亲手接住了这碗,倒并不马上就吃,两眼定定地看过来,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地道:“阿婉觉得,我这么多子孙,谁…更孝顺些?”
婉儿一怔,慢慢放下筷子:“这是阿曌在问家事,还是陛下在问国事?”
武曌自自己的碗中选了一片色相最佳的菜叶,夹在婉儿碗中:“是家事如何,是国事又如何?”
婉儿微垂下头:“若是国事,妾就不妄加议论了。”
武曌道:“那便是家事罢——阿婉觉得,我这些子孙,谁更孝顺些,将来还能记着我这老妇人,逢时节奉些香火?”
婉儿轻轻一笑,又为她夹了一颗j-i子:“阿曌不该问这么多子孙谁更孝顺,而该问谁最不得不孝顺。”
第450章 行露(三十五)
太平坐在床上, 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看看门外, 又看看韦欢,半晌之后, 眯着眼叫了一声“阿欢”。
韦欢知道她想问什么,故意不说, 只又切了一小片糖, 黏在指尖上,在太平巴巴盼望的眼神中绕了几圈,施施然地将糖转塞进了自己嘴里:“不怎么甜。”
太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韦欢,那眼神像是能透过韦欢的嘴,直接看到含在嘴里的手指和糖一般, 看了好一会,才将目光转开:“你告诉婉儿了?”
倒是出息了, 韦欢不自觉地在心底一哼,慢吞吞地吐出手指,伸出舌头, 小小地舔了一舔——太平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又转了方向,这回已不能称之为“直勾勾”,那眼神简直是已黏在韦欢的手指上了——道:“阿家多疑忌刻,婉儿能在她跟前稳稳站了这么多年,宠幸日盛一日,岂是我区区几句说辞便能轻易打动的?要让她完全信我,总要有所付出。”
韦欢清楚地听见太平咽口水的声音, 这些时候以来两人都忙,相处时算不上多,太平有此反应,并非意外——倒是说明她不曾以旁的方式消解过——轻轻一笑,将手伸在太平胸前,就着她的中衣衣襟擦拭手指:“何况婉儿与阿家既是那样的关系,再知你我之事,自然深引以为同类,她素日又非张扬之人,不会四处乱说的,知道也无妨。”
太平将手捉住韦欢的手指,也学着她方才的模样舔舐:“既是你衡量过轻重做出的决定,我自当尊重,你不必和我解释这么多。”
韦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不疑我?”
太平只是笑:“疑了有用么?”一眼看过来,看得韦欢竟无端生出些心虚——明明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心虚的地方——微低了头道:“你这一问,便不是不疑我,而只是不得不不疑了?”
太平用力将韦欢拽到身前,大张手臂抱住,且笑且叹:“你又和我抬杠!如你这样,那我说了‘权衡过轻重’,你是不是要问‘权衡过轻重的才尊重,未权衡过轻重的便不行’?我说了‘尊重’而没说信任,是不是不信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些意思。”
韦欢不语,轻轻将太平一推,没推开,又一推,太平反倒将她抱得更紧:“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你做过那些事,心里虚,怕我不信你——不要急着说不是,我还不知道你?任你说破天去,我也只当你是口是心非——可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样人,自小到大,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我没经历过,哪一样之后,我又不信你了呢?”
韦欢大恼,猛地一矮身,自太平怀中脱出来:“还说你不疑,这一会,便将从小到大的事都翻出来了,这还是不疑?”
话音甫落,便见太平捂胸大笑,且笑且咳,咳时又抬了手,似是想来抓韦欢的衣袖,韦欢闪开了,便将两眼可怜巴巴地望过来:“若说担心,我自然是担心的——你自己也知道,你从小到大,对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可若说生疑…”认真地看着韦欢,韦欢心头一跳,总觉得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事,低了头,等了一会,却只听太平笑嘻嘻道:“我只疑你一件事——那一夜你没忍住,搂着我叫‘心肝’,是真到了那境地,还是为了讨我的高兴,假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