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实不知阿兄是昨日回来,若知道,岂敢不辞了一切事,恭敬相候?”先向母亲一礼,又向李睿行礼:“是太平不好,阿兄原谅我罢。”抬眼时见他,不觉一怔,叫一句“睿哥”,他用力将我的手握住,叫“兕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眼中泛红,安定笑道:“许久不见,太平还只会欺负你哥哥!”伸手将我们两个的手牵住,扯到母亲面前笑:“阿娘快说说太平。”
母亲看看李睿,又看看我,笑说:“太平不要欺负你阿兄。”
李睿则讷讷道:“太平也是不知道…”说到一半,偷眼去看母亲,又缩了回去,我道:“阿兄都已原谅我了,阿娘就饶了我罢。”缠着母亲的手又笑道:“侄儿侄女们头次相见,阿娘给我留个体面。”
母亲便笑着横我一眼,转头去看那五个孩子,高延福忙将他们引上前来,参差不齐地拜见起身,安定先将光仁与守忠看了一遍,一手搂了小大娘,另一手搂了小二娘,一会又伸手去抚了小三娘的脸,啧啧赞道:“生得这样俊,果然是阿娘的孙女儿。”
母亲微微一笑,将众孙叫至跟前,一一问话,光仁生得十分俊俏,答话时亦倜傥流利,守忠便羞怯得很了,几乎便是守礼小时候的模样,那两个年长的小娘子都有些发怯,母亲问名字,都羞答答地道:“令柔/柔仪。”倒是小三娘不怕,挺着小脸道:“令婉。”
阿欢忽地便捏起杯子,小小地喝了一口水,母亲面上则有些淡淡的:“都是好孩子。”松了手,高延福会意,又将这五人引至旁座。
母亲向李睿一招手,李睿靠近来时将他的头一抚,摸着上面白发生处,轻叹一声:“以前看你不懂事,所作所为,颇有任x_ing处,而今见了,倒比从前改好了,只不可以此而自满,尤当敦亲睦族,善修德行——毋辜负了你阿耶和我的期望。”
李睿本已眼中泛红,被母亲一抚,终是没忍住,抱着她的腿哭出声:“阿娘。”
他既一哭,阿欢与我亦只能垂泪,连那五个孩子也哭出来,李旦哭不出来,便低了头,跪在李睿边上,叫“阿兄”。安定抹眼睛道:“一家人团聚是大喜的事,怎么倒哭起来?你们哭也没什么,我这样年纪,被你们带起悲肠,岂不难过?”
这么一说,李睿方强止了哭,只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哽咽,母亲一手抚着他的头,又叹了一声,手不自禁地向旁一抓,婉儿忙起身将手凑过去,稳稳搭住母亲的手,轻声道:“时候不早,该起宴了罢?”看母亲点点头,便向高延福使个眼色,顷刻便有人捧着盘盏入内,置下千金之席。我等以李睿为主,几番上前贺寿,诸武氏则以武三思为首,再四庆贺不止,其乐融融间,母亲携了李睿、李旦与武三思的手,嘱咐他们当如兄弟,互相爱敬,又叫安定、阿欢与我上前,命我们与武三思见礼,次后有叫了守礼兄弟与武延基上前厮见,将先前的话原样嘱咐一遍,我们皆信誓旦旦、此后当亲如一家,我说这话时心里发虚,不自觉地将眼去看阿欢,阿欢含笑看我一眼,向母亲道:“妾有言,既是一家兄弟,自当遵兄弟之礼,阖不以魏王大郎与我们大郎联宗,用同一字辈?女儿家们也同此理。”
母亲欣然笑道:“说得极是。”将守礼和武延基叫到眼前,携着守礼的手看武延基道:“赐你更名守业。”再看光仁兄弟,亦道:“守仁、守忠。”看三个小女娘时略想了想,方笑:“令柔、顺柔、淑柔。”再看阿欢,面上便带了十分笑意:“阿韦是做母亲的,日后要好好看顾这些孩子。”
我悄悄将手背过去,在背后将阿欢的手一碰,无声地在心里对她说了一句“马屁精”——她竟似听见了,将我手一打,手指甩人,着实疼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争取早点更…
第457章 印刷
数日之内, 李睿回都的事便传开了,再数日之后, 母亲在殿中说的那句“毋辜负先帝”更是人尽皆知, 阿欢倏然便炙手可热, 风头将我都比了下去,认识的、不认识的命妇们如蚁群一般一丛丛地向宫中来, 倒也不是全都来见阿欢,也有见母亲的、见我的、见婉儿的、见诸尚宫侍御的…然而所有的闲聊,到最后都绕不过一句“听说庐陵王回来了”。
我被这些人吵得头疼,正好身体还未好全,早晚略有些咳嗽,便正正当当地装起病来,阿欢也就心照不宣地如了旧例, 早中晚地来我病床前看望,一留就是一二个时辰。
李睿和几个孩子虽住进了宫里,其余家眷却还留在客馆, 这倒不纯是阿欢的私心,而是他现在的情形依旧是有些尴尬——母亲一日不发明旨, 李睿便还只是庐陵王,住在宫里,已是僭越, 每日只能守在殿中,无旨不敢出门。东宫又还住着李旦。李旦的封号本就十分微妙,母亲又特敕周王的一应待遇拟于皇嗣:住东宫, 出入用轺车,千牛备身,亲勋翊三卫为导从,朝节祭祀,班序皆在诸王之上。过去数年中,母亲还颇以李旦主持了许多礼节事务,因此有不少人至今还以为母亲所属意者实是李旦,只因不愿为他置僚属、令他交接外臣,所以不置皇太子名分,李睿纵是回来,相机而动者依旧不在少数——当然,这些虽与阿欢有关,却非我所能轻易干涉的,因此我此刻才能悠悠闲闲地坐在丽春台的庭院中,一面赏着那早春枝上此地绽出的花苞,一面翻着手中的书,时有闲暇,还可拿眼去看坐在我旁边,咬着笔头、蹙着眉头算人情账的阿欢。
一想到手中的书是何等划时代的产物,我便不由自主地低了头,爱惜地将它摸了又摸,不知多少次将它打开,翻到任意一页,细细品读里面的字句。以我前世阅文无数的眼光来看,这排版简直糟得不能再糟:母亲使高僧翻译的钦定版本是纯紫大字——之所以要用紫,自然是为了彰显此书之贵重,匹配天子之尊贵——前代三种译文各为红、金、青三种颜色,注解采了四家版本,亦是紫、红、金、青四色,虽是佛经,却谨守着抬格等凡间礼式,旁页又特地装饰以各色持物花纹,唯恐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家气象,每一卷抬头,还以黑墨书写“妾武氏谨进某书某卷”,每页最下又有紫金小字“慈氏越古金轮圣神陛下卍岁卍岁卍卍岁”。
这样一本书若有幸流落到我的前世,一定会被当作是某种劣质的盗版地摊货而饱受鄙夷,但在现在,它就是皇家富贵的象征,慈氏圣皇的代表,待我将它献上去后,母亲说不定会叫人把它装裱起来,供在通天宫里——当然,这都不是我这样爱惜这书的原因。
我这样珍惜,乃因它是这世上头一本册页装订、雕版印刷的书。
自从去年提议建图书馆以来,我便有心要改造这时候的抄书技巧,第一是要让这些书都可以批量“印刷”,而不是必须雇人抄写,如此可大大节约书籍成本,从近前看可削减图书馆、学堂等处的开支,从长远看,还能打破这时代处处可见的学问垄断,令更多家境不丰的寒门子、平民子接触书籍,第二便是要使这些书能如后世那般可以翻页,从此更便于携带和储存。
奉天局汇聚的匠人和巨大财力给了我绝大便利,数百顶尖匠人经我描述,苦思冥想了数月,终于想出了在木板上刻字,再用墨刷上去的主意,这主意比人手抄写固然要快得多,毕竟还要雕版,我便问了一句能不能将文章拆成单独的字,每版单独将字排成句子,再行使用,这之后,匠人们思如泉涌,以《法华经》为底,做出了一整版如印章般排列的雕刻活字,比我先所设想的还更好用些,又因我从前献给母亲的佛经中汇集了诸家注解,这些人更想出主意,将字做大小刻印,大字为正文,小字为注解,又用不同的颜色标出不同注家的版本,再黏贴册页以线装订,到二月初十,圣寿之前两日,方成就了这样一本书。
阿欢终于将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理清了,扔开她记录私密事的小札,伸了个懒腰,看我时便斜了眼,将五指张开,在我眼前一晃,我一怔,抬头看她:“怎么了?”
她问我:“这是什么?”
我小心将书放开,握住她的手起身:“不是你的手么?”
她道:“你还知道这是我的手,我以为你魂都已被这书勾走了呢!”
我不觉好笑,起身想将她扯在怀里,她却反把我扯过去,她占着我这里唯一的一把长乐椅,扯了我后,自己便仰进椅中,带得我也倒下去,我一挨着她便想抱抱,她却又不让我抱,推着我起来,将脚搭在我腿上:“崔二那里可说好了?”
我有意要逗她,将一分笃定说成了十分得意道:“阿绍向着我,她还能怎样?一说便准了。”
阿欢却不中我的计,脚尖戳着我道:“许了她什么?”
我捉住她作怪的脚,故意漫不经心地道:“女人社社长。”
阿欢猛地直起身,颇不乐意地道:“她眼光倒是好。女人社看着虽不起眼,若成了气候…哼!”
我慢悠悠地倒下去,两手垫在脑后,靠着躺椅对她笑:“女人社本是你我倡议,若成气候,那不是很好么?”
阿欢冷冷哼出一声,穿鞋下地,两手来推我:“你是病人,日日在这庭院里浪荡,叫人看见,像个什么?”
我将眼向门一扫,外面站着的两个,一个是王仙仙,一个是余停,两个都是心腹之人,再向外,佛奴带着几个阉奴在几处主要的墙边柱后立着,此外尚有近侍往来巡视,严加警戒,不觉大了胆子,将阿欢一抱,头压在她肩上,低声道:“你就陪我一会。阿兄回来,寸步离不开你,若不装这病,私下见一面都难,我想你得紧——难道你就一些也不想我?”
阿欢将眼一翻:“不想。”却任我抱了一会,方道:“韦欣开始不让儿女随同入城,嘴里说是怕不懂礼数冲撞陛下,我看倒像是不愿将子女交于我手,顺带着向你阿兄抱怨我——多年不见,她倒还是这样,又蠢又坏。我已和你阿兄提了,他们若不听我的话,行差蹈错,惹恼了陛下,我是不会帮忙的。他眼下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仰仗我,答应得倒是快,等他安顿好,接了韦欣进来,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拟处置了那几个r-u媪,自己做太惹眼,你托贺娄向人说说,寻个错处,将她们打发了罢——你别看我,我知道你的脾气,赶出去就行——再要选谁,我自会叫人送名字来。”看我一眼,又道:“宫中如此,宫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