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欢看李睿一眼,李睿得了她的眼色,方抬脚向外走去,夫妻二人各乘一辇,连武氏及诸子、女,悠悠出了宫,守礼已牵马在此等候,李睿便就此换了马,引着五乘辇向城外,至上阳宫后,李睿引诸子向臣僚那一头,韦欢则引了诸女媳向命妇处去。
太平不在,虽是意料中事,韦欢却依旧生出些小小的不快,无可无不可地应付过这一阵等候,到了时辰,随内侍导引而入,在正殿拜过皇帝,各揖让入座。
虽有庐陵回都这样的大事,今次的圣寿办得却算不得隆重,早上皇帝在则天门御朝,受了百官命妇的拜贺,次后谁也没见便赶回了上阳宫,寿宴亦定在上阳宫中只请宗室诸亲,以及极亲近的几个大臣。
因着人多,内殿坐不下,在外间廊上也设了席次,还是以品级序次,先诸宗室,次后方是异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睿与韦欢被按异姓排在了中间偏后的地方,守礼因是郡王,尚得以与李睿并列,几个孩子更被排在殿中最末,与此同时,李旦却在诸臣之上,最近皇帝之处,夫妻两单设一席,居诸王之上——韦欢相信,夫妻两个此刻都不好受。
宴乐正欢,以太平的话说,一切都还是老套路,先是子孙、侄辈们争相上前献寿,次是勋戚与大臣们上前舞蹈拜贺,酒过三巡,同样的人又上前去,将这一套重复一遍,皇帝则乐此不疲地听着这些人挖空心思讨好自己,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今年人稍有些不一样——少了武承嗣和太平,多了李睿,御前斟酒的则从以前的高延福等多人,变成了婉儿一人。
韦欢双眼斜视,看到了皇帝微倾了身,凑在婉儿耳边说了些什么,婉儿轻轻笑起来,皇帝则爆发出一阵大笑,在近前的武攸暨等人也陪着笑,却一看便知道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两人在笑什么。往常韦欢从不觉得,此刻却无端生出些艳羡,左手轻轻地捏住右手,拟不出太平握自己手的感觉,益生出些不快,正出神间,忽见李睿斜靠近自己,两眼望着御座,轻轻问道:“你叫他们改名,为的是上官婉儿么?”
韦欢又向御座望了一眼,半晌方收回目光,微垂了眼道:“上官承旨非是一般人可比,虽不至到当面避讳的地步,大名重了,总是不好。”
李睿端起酒杯,满饮一杯,放下时叹道:“都中…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韦欢举起酒杯小小饮了一口,道:“二郎不用担心,傻也有傻的好处,若二郎远在藩地,还耳聪目明,对都中之事了若指掌,反倒不妙。”
李睿不答,自顾自喝了几杯酒,韦欢余光瞥见,微抬了眼道:“圣寿之后,二郎便上疏请赐姓武罢。”
李睿将酒杯放下,沉默一会才道:“此事还要问问几位阁老的意思。”
韦欢道:“三郎与太平都早已改姓武,二郎改姓也是迟早的事,与其等陛下降旨,不如二郎主动开口。”
李睿道:“再说罢——我记得四娘会舞剑?阖不与我一道上前,为阿娘双舞贺寿?”一手便来握韦欢的手,韦欢不动声色地脱开:“技艺生疏,舞得不好,反失贺寿本意,倒不如不舞罢。”
李睿便不作声,闷闷又喝了几杯,韦欢忽道:“二郎知道么,就在二郎离都那年,也是万寿殿里有一场宴,当时阿家想为太平赐婚武氏,问太平愿不愿意,太平说不愿。”
李睿的酒杯停在空中:“她一向任x_ing,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足为奇。”
韦欢道:“可那次不一样——那一次,阿家发了火,将她独自一人关在掖庭,关了足足四年。”
李睿一怔,偏头道:“四年?”
韦欢点点头,想起那一日,情不自禁地肃了脸,低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郎人虽不在都,都中人却无不期盼着二郎归来,为此纵费劲心机,亦蹈死不辞。如今二郎终于归来,还望毋辜负了我们这些人的期盼。”
李睿不语,只望着场中歌舞,长长地叹息一声。
第460章 千古
万寿节后数日, 我方缓缓地“病愈”,母亲甚是欢喜, 出了五百贯, 请高僧就丽春台为我设斋叹佛, 李睿闻说,亦命阿欢出了一百贯, 阿欢自己又出一百贯,李旦、婉儿又各出了一百贯,设了好大一场斋,生生将丽春台变作了一个大佛寺般,香火缭绕,钹铙沸腾,足闹了三日才休。
这之后我才穿着整齐, 前去上阳宫拜见母亲。内官引我向内,一路走到近苑处的小亭台,才交予门外等候的高力士, 高力士笑得十分灿烂,口道:“陛下正打球, 恐要劳公主少待。”一面让我进去,入眼便见阿欢、李旦之妻、守礼之妻、武四娘都在,各着窄袖罗襦, 银带簇花,手执球杖,嘻嘻哈哈地在场上胡乱绕来绕去。婉儿身着胡服, 戴了顶尖浑脱,敞着衣襟,将手中球杖一击,道:“陛下!”杖下木球悠悠向母亲滚来,武四娘作势来拦,口中还道:“姑祖母这局可输了。”球杆一挥,杆恰高出球一寸,落在空处,整个人向前一扑,以杆撑着,才算站稳,继而将脚一跺,俏生生嗨出一声,母亲笑道:“姑祖母可没输。”举杖一勾,将球勾至身前,反手一推,闪过提杖拦截的阿欢,再一带,带着球稳步绕至阿欢背后,阿欢兀自茫然回头,举杖四顾,母亲早已挥杆一击,那球倏地便飞入了扎着织锦绣带的尺高小门,为门上罗网网住,我不觉鼓起掌来,为阿欢出色的演技大叫一声“好”,阿欢回身笑看我一眼,扔了球杖,笑向母亲道:“本来还指望从上官承旨那讨个破绽,谁知阿家不但自己球技精湛,带出来的徒儿也日进千里,这一局我们心服口服。”
母亲笑道:“你打得已很好了,只是料不到方才我不直接打球,反倒传给婉儿,婉儿又传回给我——但你若不拦婉儿,婉儿直接击球,也该进了。这是我们新想出来的技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常人万料不到的。”一面说,已喘息着向一旁坐下,喝一口水,对我含笑一点头,宫人们要拥她进去更衣,母亲便又站起,眼将婉儿一看,道:“你们也出了汗,进去擦擦汗罢。”
我们自无不听,跟着母亲进了旁边殿宇,本想随阿欢去西间,见武氏与许多从人一道去了,只能忍住,正殿母亲又叫,便随了进去,母亲在花障后立着,身子转向那一侧,方便婉儿带人替她更衣,脸却向着这边,目光越过花障看我:“这一回可全好了罢?”
我躬身道:“已好了,累阿娘担心,已是我的不是,又累阿娘与兄弟们动了这么大一场斋事,实是有愧。”
母亲笑道:“为你作的佛事、道场还少了么?单这一次你才觉惊动?”说话间已走出来,向榻上一坐,我见她似有单独说话的意思,忙跟上前,奉了一杯茶水,母亲挥手拒绝,懒洋洋靠进靠枕中,斜看我道:“你若真觉有愧,就该多多替我分忧——纵不能分忧,也不要整日想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添乱。”
我厚颜笑道:“我几时给阿娘添过乱,怎么想不起来?”
母亲瞪我一眼,将我贺寿的奏疏缓缓拍在几上,我讪笑道:“阿娘是说简体字?儿不是想着圣朝革新,当思教化…”
母亲哼出一声,打断我的话,恰婉儿已擦了汗,自花障后出来,母亲便命她上前:“那一日太平和你说什么?”
婉儿低头道:“公主说,简化字体并不一体用于天下人,只用在工、商文书之上,还将使用印刷之术,统一工、商文书。”
我方知母亲指的是什么——婉儿去后数日不曾有回音,我还当母亲已默许了此事,迟迟不闻制令,原来却在这里等着——面上只笑:“统一文书,使上下毋得舞弊,正是圣朝仁政德化,是儿体阿娘仁恤下民之心,斟酌而来。”
母亲道:“百工、小商贾多不识字,盖因字难学、书难买、师傅难寻,所费既大,学了还没显著的好处,可若是所要学的不过九十九个俗字,学会之后便可自己填写文书,毋须再辗转委求他人,只怕许多人都愿意去学。”
我笑:“使愚蛮蒙昧之人,亦得识字明礼,岂非圣人之教化?”
母亲眯了眼看我:“一开始是九十九个字,次后是不是再有九百九十个字?九百九十之后,是不是所有的字,都要简化成简单易懂、好学好写的俗字?俗字风行,到最后是不是科举都可以俗字代替,毋分士民?”
我笑道:“正是为区别士民,所以才规定俗字只能用于工商文书——阿娘只见士人所崇尚之物风行于世,几时候见商贾所尚为士人所推崇?这些字的缘起,无非是因奉天局那里做生意、记账有时不便,又受阿娘当年改字的启发,阿娘若喜欢,便颁布天下,若不喜欢,弃之不用,亦无甚可惜。”揣母亲今日心情大好,大着胆子,又嘟哝了一句:“圣朝十数年来,改新字、易旗帜、设军学、立奉天局、收安西,文治武功,锐意进取,一改前朝风气,到眼下旧风渐长,竟似复了庸碌颟顸之风,而忘了圣朝革新之道,儿觉得此风断不可长,所以才想了这个主意…本以为阿娘也喜欢呢。”
母亲将眉一挑:“你殷殷期盼,将你阿兄盼了回来,怎么,如今又似是反悔了?”
我道:“儿绝无此意。”虽这样说,却沿着御座跪下去,母亲本是半玩笑般看我,这回却渐渐收了笑,倾身唤我:“太平!”
我向她郑重叩首:“阿娘。”抬头时眼看母亲——她已肃了脸,蹙着眉看我——道:“儿绝无不盼着阿兄回来的意思。只是,儿盼着阿娘召阿兄回来,是希望阿兄能继阿娘之大统,不是为了延续前朝之宗嗣。眼下朝中的风气,却颇有藉阿兄的名义而诡复前朝,乱阿娘纲纪的苗头,儿不愿看阿兄刚回来便为人所利用、伤我母子情谊,亦不愿阿娘苦心经营多年、毁于后人…方有如此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