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这一件事的原因很简单,这些女人能挣钱,挣的还不少,一人上工,足以养活三丁之田。
以前世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情形多少涉嫌“物化女x_ing”,但以时下的局势情形,能被物化者,才是更有权利的那个。
奉天局所用的女工,连正职到兼任,到现在也不过数万,与全国人口比起来,不过沧海一粟,但奉天局的事,却为我的理想指出了一条明路。
在这个人人都是社会资源的时代,女人们最大的出路,便是让自己有用。倘若我能让她们更容易“有用”,则平等之路,走起来当更光明。
我已仔细比较过这时代男女的优劣,男人最大的优势,在于有力气,于是与生存最息息相关的种田、筑屋、打仗,便都是男人的职责,国家分田分给有劳力的男人,课税亦课在男人头上,称之为“丁”,我要做的便是稍抑男人之长,而补女人之短。
括户只是第一步。之所以从这做起,是因这既是历代朝廷已有之惯例,又是历来的一大难事,做出来于国有实利,于我有名声,于抑制豪强亦有好处,还可令我掌握国情,知道下一步的方向——最主要的是,朝廷现在也没钱了。
说起来好笑,奉天局之立,初时倒颇补了国用不足之处,但到后来,收入既多,开销更大,不知不觉间,国家竟又恢复到了奉天局未立之先,倒还不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但若是此刻想办些什么大事,决计千难万难——而我偏偏想要办些大事。
阿欢一下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挑眉道:“括户之事,行之冗繁,耗时甚巨,收效却未可知,还容易得罪人,不如寻个由头,提倡朝中崇尚个什么风气——譬如廉洁、奉公之类——提拔己类,排除异己,迅速聚起一拨人来。”
我笑看她:“朝中又非我一家独大,我以廉洁攻歼别人,岂知他人不以此攻歼于我?两相反复,徒然内耗,于事无益。”
阿欢要笑不笑地看我:“我还以为你要说‘这等龌蹉事,我才不做’呢。谁知却是这么市侩。”
我笑道:“还不是和你学的?这叫‘效率’,大食文叫…”刚想卖弄,想了一想,竟想不起来,只得作罢:“我想带守礼去做这事。”
阿欢猛地抬了眼,我不慌不忙地向她道:“他已是二十岁的人了,也该接触些民生疾苦,知道这朝廷到底是如何维持的,括户是个好途径。”
阿欢斜斜睨我,手指划过我的衣襟,点在我心口:“我以为你答应过他,若他不愿,不会迫他坐那个位置。”
我拊掌笑道:“我就知道!我的许诺当然是出自真心,但若他对那个位置的事一些都不了解,又怎知他的愿望,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只因身在局外,不明白真正的利害?——从前我也觉得混吃等死便是最大的好事,谁又料得到会变成而今模样?”
阿欢不语,只轻轻一叹,片刻后方道:“可你怎么知道,他之后会变成怎生模样?”
我笑道:“所以我才要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牵在嘴边亲了一下:“我们既不能护他一辈子,也不能强迫他一辈子。更何况,他是你的儿子。”
我想说“他是我们的儿子”,可是想到守礼对李暅的期盼模样,这话又说不出口,最早时我以为李暅会是我和阿欢之间的一根刺,结果却发现他对我们的感情毫无妨碍,反倒是我与守礼之间,因他这父亲的存在而隔了开来——这便是礼法的讨厌之处,哪怕我再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常常地想抱一抱他,抚一抚他的头和脸,他却始终属于他父亲。
阿欢将双手都自我手中收回去:“太平,你觉得我是个好阿娘么?”
我微微一怔:“怎么想起问这个?”
阿欢低了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半晌方道:“我…不知道母亲到底该是怎样做法,也不知自己这母亲做得到底如何。我亲阿娘…她待我固然是好的,可她毕竟是婢妾,要忙着伺候主人,何况还有阿兄和七娘。那一位…我只见她待三娘,倒是尽心尽力,可三娘眼下…你也见了。倘若——我是说倘若——我这母亲做得不好,你觉得大郎,会怨我么?”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抱抱她,亦就这样做了,她温顺地靠在我的怀中,两手环住我的腰,低声道:“太平,我…怕。”
我紧紧搂住她,拂开她的顶发,轻轻在她额角一亲:“相信我,大郎是个好孩子。”
阿欢将脸贴在我胸前,静静地听着我的心跳,许久之后,方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喵咪,晚安~
第482章 心魔(四十)
阿庄才走到门口, 婉儿便已察觉了,斜抬起眼,带着些极轻微地不情愿放下长乐公主的疏奏,站起身来,向她一礼:“烦请禀报陛下, 有些难事, 须要些时间斟酌, 稍后便去。”
阿庄道:“不是来催娘子的。”
婉儿露出些不解之色,却见她笑得满面春风,侧过身去, 自另小宫人手中接过一盅汤,口道:“陛下说,娘子这几日劳累, 她就不总来扰娘子了, 娘子先将正事办了,再去寻她不迟。陛下还说, 今日风大, 游船事也罢了,改日与娘子去望春宫吟诗赏景去。”
说话间已亲手将汤送到婉儿身前:“这是陛下命御医配的药膳,因陛下见娘子近日少眠,癸期又迟, 便命尚膳配了此汤,为娘子调理身体。”
婉儿见她语音谄媚,微蹙了眉, 示意小奚接过汤,自己道:“青娘子如何了?”
阿庄道:“陛下天恩,遣侍御医看过,又有三四拨女医候着,可惜她福薄,这也还不见好,想就是这几日罢。” 向婉儿一笑:“陛下正为着青娘子的事心烦,娘子在御前切不要提起,免得惹陛下生气。”
婉儿扯起嘴角一笑:“多谢。”不愿与她多言,便随手拿了几块金钱,交在她手中,阿庄收了金钱,声气更卑。
婉儿更觉不悦,送她到殿外,看着她远去,回转时将小奚召在身边,轻声吩咐:“你去看看阿青,去前先打听好她那缺什么,若我们有的,只管拿去,不要吝惜。”
小奚答应一声,因只她两人挨着,便将头向外一探,转回时靠着婉儿,悄声道:“娘子觉得,这位庄娘子如何?”
婉儿不答,小奚窥她脸色,便不再问,只恭恭敬敬捧了御赐之汤来,两旁宫人看婉儿分明饱着,却还强要灌下去,一人便劝道:“若一时喝不下,便放一放,陛下于承旨处素不拘这些礼节,想必不会因此怪罪。”
婉儿见小奚面色微动,似有话要说,便暂端开碗,轻笑道:“阿奚想说什么?”
小奚左右看看,不甚情愿地道:“陛下近来待娘子是挺好的。”婉儿将眉一挑,却听她又道:“可陛下以前待我也挺好的。”
婉儿便一笑,一气将汤喝完,打发左右,重坐回去,展开长乐公主的疏奏,看了一会,抬头见小奚还在,含笑道:“怎么了?”
小奚摇头:“没怎么。”看婉儿一眼,闷了头,嘟囔了一句:“可娘子也不好与我相比。”
婉儿浅浅一笑,放下奏疏,挑眉看她:“你我皆是掖庭出身,同曾为宫婢,又同是陛下之臣妾,有什么不好比的?”
小奚唬了一跳道:“那不一样。”
婉儿笑看她一眼:“哪不一样?”
小奚道:“娘子…娘子是高门大户,宰相之孙…”
婉儿益笑道:“我祖、父皆因罪伏诛,官职皆免,何来宰相之说?上官氏三族皆没,举家白身,又谈何高门?你与我,皆籍属宫中,朝夕奉栉沐于陛下,又有何分别?”
小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讷讷道:“我…妾去看望青娘子。”一溜烟地就出去,留下婉儿摇头失笑,将长乐公主所言之事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心中已有了计较,本欲提笔节略,想了一想,却投了笔,将疏奏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置于最上。
要务既毕,不觉展臂欠伸,头颈微偏,余光瞥见那盛汤的碗还在,远看形状似有些奇怪,随手拿起,翻转一看,发现底下用米粒黏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梅花笺——这笺还是去岁腊月婉儿带着宫人做的,纸头压着梅花,一纸一朵,共只做了十六张,武曌喜欢得紧,六张各写了偈语,分赐两京诸寺,八张得寒食节御笔题诗,赐太子、邵王、梁王、嗣魏王、长乐公主、狄仁杰、杨执柔和武攸宁,不想一张倒用在了这里。
婉儿取下纸笺,小心打开,见满满一张上写了四个大字:挑兮达兮。笔锋不似平日之健锐,反倒带出些婉媚来,落款则是端端正正一个“曌”字,怔愣片刻,将那纸笺轻轻放下,再望向那一叠奏疏与汤碗,不由自主地便叹出一声。
武曌待自己越来越好了。不是高官厚禄的那种好,也不单是男欢女爱的狂热,倒像是孩童赤诚无暇的依恋,却又夹杂着些许前辈对后进之间的欣赏。
她倒也不是全无保留,不然便不会对婉儿每数日呈送紧要奏疏的行为颇多赞许——虽然这赞许中总少不了孩子气的懒惰与不耐,亦不会装作没听见婉儿对太子和晋阳王争相献宠的小小抱怨。她依旧是理智的,只是这理智已不似她年轻时候那么冷硬。
她老了,勃勃雄心随时光而日渐消磨,留下的更多是温情和柔软——至少对婉儿如此。
可婉儿还年轻,初尝了大权在握的滋味,有许许多多的想法,迫不及待地等她去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