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正因如此才最可怖——奉天局发展至今,已占得岁入之什一,数额既巨,朝中有人忌恨,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何况柳厚德依附于我,奉天局又是我所初设,此事人尽皆知,想到对付他倒不是什么难事。崔明德之于我则不然。她这品级,在都中不说微不足道,但也是一抓一大把,虽有女人而为外朝官、立军功、管军学这等荣名,毕竟已有独孤绍珠玉在前,何况她平时为我所做的事,大多隐秘而不为外朝所知,这人却一下就能想到攻讦于她,要么是洞明如烛,要么便是常与宫中有联络,知晓内外隐情。最可气的是,崔明德不及独孤绍起眼,所以从她入手,比起从别人入手都要来得容易得多。至于冯永昌的事,虽是小事,却也是证据确凿,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搜罗的。
崔明德蹙眉不语,倒是崔秀看着我,半晌方道:“只此二件,没有他事?”
我一怔,见他目光,不大自在地道:“还有一件小事。”
见她们三个都看我,才将冯永昌的事说出来,末了低了头,一字一句地道:“我拟令人严查此事…不会放过他。”我早知这人贪图小利,所以时时敲打,处处警诫,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分寸,不指望他洁身自好,只希望他贪挪些钱财,不出大错,可那封书状上所言,却已远超我所能容忍的范畴——他一个阉人,偏要学好人娶妻妾,岂非造业?更何况还有逼人致死等事?
厅中有片刻的安静,崔秀道:“公主打算怎么查?”
我道:“当然是依大周律,送官法办。”说出这话,眼将他们三个一看,独孤绍满饮了一杯酒,道:“我觉得该这么办。”
崔明德不语。崔秀看着我,好一会才道:“公主觉得,自己下面这些人中,有多少能持身谨正,全不违法?”
我抿嘴道:“第中有阿宋管着,别的家奴总不及他这样过分。”
崔秀淡淡道:“某说的不是家奴。”
我答不出来。这年头但凡握着些权力,犯法实在是太容易,有时守法反而是不懂事,违法才是默认的风俗,若真的一一细究,恐怕连我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该送到丽景门去。倘若我寻个借口将冯永昌打死,这不过是件无关紧要小事,可若我将他送官,这事就变成了天大的事——人人都有家奴,人人的家奴都有过失,凭什么我一人便做这清高样,为些许小事如此铁面无私?而既开了这个口子,且冯永昌既为冯世良义子,算是我门下第一等的狗腿子,连他都要送官法办,若是再有旁人被诉于官,我是不是也要将人送到洛阳县去?若知为我办事,下场却如此凄凉,既没有好处,还要如此秉公执法,则谁又肯再为我办事?尤其是眼下的正人直士,多不耻于与我这司晨牝j-i为伍,则我将谁与?
我紧紧捏住酒杯,忍住灌酒入喉的冲动,良久方道:“你们觉得我不该这么做么?”
独孤绍又喝了一口酒,看看崔明德,低头道:“你处置了他,也是一样的。”
崔秀忽然起了身,走出来,向我一拜,郑重道:“臣知公主彰公义、正风气之心,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举凡办事,总要量其轻重,视其缓急,加以权衡,再行应对。”
他固然是很诚恳的,连崔明德和独孤绍看我的表情也都很诚恳,我觉得这场景有些可笑,像是从前我所嗤之以鼻的禅让把戏——隋废帝禅让于我那便宜曾祖父,曾祖父禅让于祖父,乃至于李旦禅让于母亲,他们当时想必也是极“不情愿”的,只是众臣苦苦哀求,于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禅让,一如我现在,初看像是很不情愿私下里处置冯永昌,然而经了臣下们的苦劝,最后也终将妥协。
我虽知这事势在必行,却也终于生出些厌倦,扶起崔秀,口道:“崔公不必行此大礼,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崔秀却不肯起来,仰头看着我,许久方道:“公主知道我为何愿意追随于你么?”见我摇头,淡淡笑道:“世上异类何止一种?又何止一人?不仅如公主与太子妃,明德与阿绍这般的为世所不容,如我这般,生来便寡淡亲缘、不愿成亲生子的又岂非异类?这世上人待异类总是苛刻,无论这异类到底是哪一种。譬如我这种,说是为了修道,不愿沾染俗世,实际上,我虽生来寡淡,却非彻底脱俗之人,自幼读书,亦有一腔抱负在,只是为族中长辈所迫,不得不避居道门。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寄情于此,幸而遇见了公主。”
忽地对我一笑,“倒不是说公主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而是公主,至少心怀善念。人居高位,微一举动,便是许多人的生计x_ing命。倘若不能心怀善念,举止间便难考虑旁人,凡于生人有利害,于己却无大干连的事上,容易流于轻疏,又或那些牺牲异类而利众人之事,若心不存善念者,则易从众而行。这等行径,或一时决断得当,却终难免长久之失。反之,倘若为人主君者能时常怀有善念,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是非对错,认真权衡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慎持其政,虽损一人而必加悯恤,纵有一时之失,也必有终生之德。古人以为人君者先修德行,次方是才干,亦是出自此理。”
定定看我:“如冯永昌之事,公主欲将其送诸官府,依法查处,这便是善念。这善念最终虽未得遂,却亦令公主仔细权衡过这其中的利弊,这便是此善念的意义所在。”
说话间崔明德亦放下酒杯,慢慢起身,独孤绍与她一同出来,和崔秀一道,向我一拜:“愿公主长存今日之善念。”
我被他们闹得不知所措,先去扶独孤绍,这厮力气甚大,连拽几次,都没起来,再去扶崔明德,这厮狡猾得紧,跪在二人之中,不好发力,也搀不起来,我只得应道:“我尽力而为。”见厅中气氛实在凝重,半开玩笑地道:“你们愿与我支持大郎,也是因他心x_ing善良么?”
崔秀笑而不语,崔明德却忽然蹙了眉,轻声道:“那人既然知我,说不定也能看出,公主之根本,还在邵王。”
我的手一抖,猛地去看崔秀,崔秀亦蹙眉道:“三件事集于一日发作,倒是能迫得公主不得不有所处置,却易引起陛下疑心。何况就算圣上真因此而厌弃公主,也不至于一下子便削去所有,远不如一步一步弹劾更有用——除非此人的目的,根本便不在公主。”起身问我:“公主可知,上这三封疏的是谁?”
我摇头:“都是婉儿节要后再誊抄于纸上,不知是谁。”刚想着明日辗转问问婉儿,见崔明德对我摇了摇手:“陛下既不想让公主知道,公主最好就不知道,妄自打听,才是坐实了跋扈的罪名。”
我到此刻,终是彻彻底底出了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肥来了,真*肥来了。
补个和读者们聊天时候开的脑洞小剧场:
当阿允文中各个角色被读者表白时该角色CP的反应
则天:滚/砍了(具体反应视心情)
崔二:哦
独孤(得意):你们尽管爱,爱死了也是我老婆
太平:对吧对吧我阿欢多可爱
阿欢:呵呵(暗搓搓下手干掉情敌)婉儿:(没什么反应但是为了讨好媳妇儿假装吃了一回醋然后此处省略拉灯一万字)
第490章 则天(二十四)
这一天的缱绻缠绵自白日而始, 到夜里还不曾休。小东西尤一夜不曾餍足,她亦如是。
太阳悄悄地斜下去,又悄悄地升起来,屋中约是有人来过,服侍她们饮食洗漱, 又静悄悄地走开, 四面亦当有各色虫鸣、鸟叫、叶落、花坠, 她们却全然不觉,这一日夜只管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像是寻常人家的长长久久。
到天微亮时她终于先觉得倦了, 枕着婉儿的胳膊沉沉睡去,醒来时见自己几乎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是双腿蜷起, 身子面向婉儿贴着, 宛若婴孩。
不知婉儿到底有没有睡过,至少她醒来时见她的双眼是大睁着的, 黑白分明的眼珠静静地盯着她看着, 然后靠过来,在她额上一吻。
这一吻令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小小的太平便总是闹着索要她这样的关照,不知从何时起这动作便成了她的习惯, 现在又成了婉儿的习惯。
她还想起了更早以前,遥远的小时候,母亲搂着她, 说起那个相面术士的事。
“那术士虽是胡说八道,却也对了一件事,这世道上女儿未必便不及儿子可靠,更未必就不及儿子能带来富贵荣华。”
母亲说这话时不无遗憾,毕竟她们姊妹三个中倘若有一个能是男孩,也不至被哥哥们那样凌铄,但母亲也从不曾因此便轻视了她们。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武氏起自商贾,虽也幸而获得高品,行事间却始终脱不了眼前的那些蝇头小利。她的两个哥哥尤其如此。出身自弘农杨氏的母亲却深知女儿们的价值,尤其是高门女儿。
后来她亲自向天下人证明了母亲的正确,女儿为家族所带来的荣光并不比儿子差,母亲为此十分骄傲,直到她杀了自己的姊姊和外甥女。
她无从猜测母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也从不曾和母亲提起过任何关于姊姊一家的事。母亲也一直若无其事地享受她作为皇帝岳母的荣光,直到死前牵着女儿的手时,才终于遮遮掩掩地提起了这件事。
却是为了让她照拂贺兰敏之。
她以为当时的自己便已完全明白母亲的心情,明白了一个将死的老人对身后事的惦念执着,却直到今日才发现,当年的她根本就不懂母亲的心情。
贺兰敏之之于母亲,尤似今日上官婉儿之于她。
无论他们是德行出众的俊才隽秀,还是怙恶不悛的浪荡子弟,无论他们有没有文采,是不是美艳冠于天下,他们都是她们晚年生活的唯一陪伴,是太平或晟或暅都不能代替的慰藉,也是她们身后最当忧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