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便没有什么朋友,同龄人都是奴婢之子, 大多都粗鄙无文, 不但母亲从不许她与这些人来往,连她自己与这些人也从来都说不到一块去。稍长一些, 便被武曌圈在身边,从此日夜戒慎, 对谁都留着三分提防,无意亦无暇与这些人结交。到后来终于可自在些的时候, 却是心x_ing已定, 绝难再交知心好友。与长乐公主倒是要好过一阵子,女人社中亦常常作出些平等的模样,以行字称呼,不分尊卑老少, 但是这些日子也并不曾长久。
武曌待她越好,其他人待她便越疏远。就算是一向不大拘小节的长乐公主,也难以免俗。尤其是在去年年末那一场风波之后。
倒是有一个人还肯和她直来直往,就算是装模作样,也装得十分随x_ing自然,可那人又不受武曌的待见,轻易不敢到这一处来——说起来好笑,那人能养出这副x_ing情,多半还是因这位长乐公主。
婉儿扯起嘴角,缓缓起身,向长乐公主做个行礼的模样,人却不矮下去,代之以微微低头,就算这样,长乐公主似也受得有愧,将身子偏了一偏,眼睛一转,对婉儿眨了一眨,婉儿一怔,便听武曌缓步自门外来,远远便笑道:“阿婉,我又占得一句。”到里面才见公主,脚步一停,面上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不甚情愿,站了半晌,还是公主先跪下去,笑眯眯道:“三日不见阿娘,阿娘还是这样精神,上官师傅看着也极好,想是上阳宫这里得天独厚,风景独好,所以养人。”
武曌要笑不笑地哼出一声:“怎及得你那里人杰地灵?”向婉儿伸出手,婉儿一见她,方才生出的些许寂寞便一扫而空,轻快地走过去,以身体轻轻靠住武曌,武曌不自觉地露出笑,将婉儿手一握:“心情这样好,想是今日没什么大事?”
一句话便说得婉儿心中一突,复又生出几分空寂来,眼将公主一望,道:“司刑少卿张柬之与秋官侍郎姚元崇上书,请复西京为都城,以洛州为东都。”
武曌想了一会,才道:“是在汝州和香山寺赋诗,援笔立成的那个张柬之?”
婉儿刚要开口,却见武曌叹息一声,道:“我想起来了,狄怀英和我推荐过他。”
婉儿便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将武曌的手用力一握,道:“狄公推荐过许多人,我都不能一一记住了,七娘倒还记得。”
武曌露出缅怀之色,走出几步,随意挑了一张坐席,缓缓坐下:“他临去前反复叮嘱,就是这张柬之一人,我怎么不记得?”将头一转,看婉儿道:“你方才说,他现在是…司刑少卿?”
婉儿点点头,又道:“七娘不是意将秋官侍郎姚元崇遣去灵武么?姚元崇推荐此人继任。”
武曌到此时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姚元崇推荐了他,他又与姚元崇一道上书请求复西京为都城?”
婉儿一笑:“正是。”
长乐公主悄悄向婉儿看了一眼,武曌发现了她的目光,蹙眉道:“你还有什么事?”
公主忙弯腰道:“因家人近日做了些灯彩,儿见着甚是精致,不敢独享,特命人另做了一批更好的,进给阿娘,此外便是从前万安王在左近的别院现既荒废着,儿…斗胆想向阿娘讨这个园子。”
武曌失笑:“你已有这么大的园子了,怎么还向我讨别人的地方?不许。这园子留着给你阿兄罢。”
婉儿分明看见公主眉毛扬起、欢喜无限,抬头时却故意嘟了嘴,看似不情不愿地纠缠几句,对婉儿眨眨眼——这时她倒是有几分不造作的生动模样了,婉儿倒是能明白她这一瞬间的心情,偏了头,看武曌一眼,想起公主的模样,竟生出些迟疑,极短暂的一瞬后,复又下定了决心,轻悄悄地道:“阿曌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武曌更蹙了眉:“你觉得呢?”
婉儿道:“我若说我有些生气,你怎么想?”
武曌讶然挑眉:“我以为你也希望我还政于二郎。”
婉儿垂下眼,飞快地道:“我自然是希望阿曌立二郎的。但我这样想,只是因为二郎是阿曌的亲生儿子,且眼下情势,又已不得不如此。我之心意,全是因阿曌,而非因别人。但这事却不一样——不但姚元崇和张柬之,听说好些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本来阿曌既已下定决心立了太子,还政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们有这样的念想也是人之常情,但不该在这时候就上书。不管未来如何,眼下阿曌才是皇帝,也还远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他们这样上书,将置阿曌于何地?现在是复都城,再是圣驾还都,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禅位了?”
孤单的感觉又悄悄地生出来,婉儿不自觉地向武曌更靠近了些,紧紧贴住她的身体。这身体已远不如二十年前高大,内里的炽热欲望,却并未过分消减。听完婉儿述说的武曌渐渐地皱紧了眉头,微微握拳,半晌方道:“你说得对。”执婉儿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姚元崇去灵武后,授崔秀秋官侍郎,张柬之…你寻个地方,外放罢。”
婉儿低低应了一声,忽地抬起头,唤了一声“阿曌”,待武曌有些疑惑地看过来,又别过头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阿曌猜猜,此刻我在想什么?”
武曌笑看她一眼,牵起她的手道:“我猜你此刻想的,与我想的一样。”见婉儿猛地怔住,轻轻一笑,似呢喃又似叹息般地唤出一声:“阿婉。”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把下一章的概要给copy进去了,马上改。
第516章 行露(四十六)
佛奴蹑手蹑脚地进来, 原本无事也要做出欢喜样的脸上更带出三分笑,轻快地唤了一句“娘子”,将手中的信一递, 笑眯眯地道:“公主来信了。”
韦欢伸手去接,这小阉宦却故意在这一刻道:“公主还当面嘱咐了一句紧要话。”
韦欢一怔,手不觉停在半空:“什么话?”
佛奴便更笑起来, 眼珠溜溜地向左右转了一圈, 凑到韦欢跟前道:“公主说,张柬之与姚元崇那道疏, 陛下不喜欢, 拟将姓张的外放出去。”
韦欢垂下手:“就这样?”
佛奴窥她脸色,知道不好, 忙跪下道:“还有, 陛下答应将故万安王的旧园赐给太子。”
韦欢漠然看他,靠坐回去, 下巴微扬:“哦。”
佛奴唬得连连叩首:“小人知错,求娘子恕罪。”
韦欢便笑:“你有什么错?”
佛奴道:“小人不该亵近娘子, 还有…不该拿公主的事开玩笑。”
韦欢淡淡道:“既然知错,也知道该怎么罚了罢?”
佛奴便煞白了脸:“杖…毙。”见韦欢神色淡然, 并无赦免之意, 更慌了手脚,倒不敢再凑近,亦不敢大哭大喊,只趴在地上叩首道:“犯了娘子的道理, 就算杖毙,也是活该,并不敢多做抗辩。只求娘子看在小人侍奉这些年的份上,稍恤家中老母,或赐钱帛,或遣人岁时探看,小人来世必报娘子大德。”
韦欢看着他笑:“你幼年即进宫,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自己家在何处,母亲是谁,倒是比其他人都强许多——只是你既然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怎么做事之先,就未曾想到你家中老母?”
佛奴一怔,仰头来看韦欢,韦欢盘腿坐到榻上,一手微抬,便有小内侍狮子奴谄笑着为她取来念珠,韦欢手持念珠压在膝上,看着佛奴微笑,佛奴周身发寒,颤抖着爬到榻前,叩首道:“小人知罪。小人阿娘早就没了,兄弟也都离散,家中实已无旁人,随口胡诌,只是想博娘子怜惜…娘子饶命。”说到最后,已带出哭腔,涕泪交下,甚是凄惶,韦欢斜头看他,看得他脸唇皆白,身如抖筛,方慢慢道:“罚你十杖,去罢。”
佛奴似不敢相信这惩罚,怔忡道:“娘子?”
韦欢看他一眼,轻轻微笑:“这十杖不是怜惜你,是因你初次犯此,日后或有改过之机——明白么?”
佛奴若有所悟,将头在地上狠命一叩:“小人日后绝不敢再犯。”规规矩矩地将信递至几上,退出门外,便听门外传来击打之声,击打既停,佛奴又进来,只着绢布中衣,面色苍白,汗出如雨,向韦欢磕头,口道谢恩,俯身时但见上衫上有斑点血迹,行刑者显然并未手下留情。
韦欢见他识趣,微微一笑,叫他退下,自案上取了书信,刚要展开,听门外报“殿下来了”,只好收进怀中,迎出门外,只见李暅匆匆自外而来,见了韦欢才缓了脚步,叫一句“阿欢”,大步入内,向主座一坐,便是嗨声道:“阿欢…大事不好!”
韦欢道:“殿下莫慌,便是天大的事,也不可先自乱了阵脚。狮子奴,叫他们送茶来。”亲向李暅捧了一杯茶,眼向后面一瞥,见韦欣并没跟着,倒是自己给的郭孺人跟在后面——她早在殿外便住了脚,怯生生立在门槛旁,见韦欢看过去,方向这边一礼,动静直如弱柳扶风,韦欢点头一笑,对狮子奴使个眼色,狮子奴便会了意,悄悄地走出去,掩上门,韦欢方走到李暅身旁,作出打量之色:“殿下衣裳都没换,是自省中来,还是自贞观殿来?”将头一偏,轻笑道:“元月省中封印,早上又听说宫里在预备宴席,想是有内宴?是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陛下,带累了殿下?”
李暅听韦欢一番话,愁容少解:“什么都能被你猜着。早起御苑报有瑞雪,阿娘临时起兴,召近臣在甘露殿饮酒赋诗,叫太平与我劝酒,到张柬之时,这老儿不该说一句‘年迈不堪饮’,阿娘在座上听见,忽地便生了气,说‘张卿与朕同龄,想来年迈不堪饮的不只是你,还有朕罢’,甩袖便走,我们去劝,又骂‘想必你们以为我老了,不把朕放在眼里了’。说话时两眼直直盯着我,我请罪又不是,不请又不是,若不是太平出来叫人把张柬之叉了出去,又抱着阿娘撒了一阵娇,我这会还不知道在哪里——阿娘近来实有些喜怒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