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胆大的细作前来查探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北征大军的营帐竟是十帐六空,起码六万大军连同大将军赫连杵,右将军独孤承都趁夜离开主营,不知去向。
“陛下,你到底怎么想的,能不能和微臣透个底。”周玦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轩辕看他一眼:“天天站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无聊?我说伯鸣,要不咱们出去跑一圈吧?”
此刻的中书省众人却是忧心如焚。眼看着粮Cao都快耗尽,轩辕和他的二十万大军,却迟迟不见动作。
由于顾秉已经连续高烧三天,被太医强令留宫卧床,于是众人便只能在太极殿的病榻上商讨此事。
秦泱一进宫门就瞥见顾秉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读着邸报,不由得皱起眉头:“都已经病成这样了,为何不回府休息?”
顾秉苦笑:“御医不让。”
一旁伺候着的素娘道:“林太医是担心大人回府之后又殚精竭虑,cao劳过度,才硬把大人留在宫中的。”
顾秉讨好地笑笑:“下臣留宿宫中,本就与礼制不合,秦兄要不偷偷和赵子熙说声,参我一本或是参太医院一本,好把我放回去?”
“在顾大人眼中,我就是四处谗害同侪的小人么?”赵子熙不知何时缓步踱了进来,手里还带了个紫檀木的盒子。
随手扔给素娘,赵子熙漫不经心道:“三十年的老参,拿去炖了。”
顾秉笑笑,并不和他客气:“如此便多谢了,下回有机会再还礼吧。”
接着黄雍也到了,四个人坐下来互相看看,一时之间竟都是无语。
黄雍资历最深,故而第一个打破沉寂:“你们说,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凭着老夫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做事多留有后招,不会冒险,可也不会如此保守。此事看来,还真是蹊跷。”
顾秉强撑着坐起来:“可粮Cao实在是不够了,若是再因为粮Cao的问题,重蹈元祐覆辙,那......”
众人均是有些同情地看顾秉,轩辕临走时任命他为户部尚书,实际上就是让他负责大军的粮Cao,顾秉此番病成这样,怕也是三分急三分气还有四分是忙出来的。
“陛下的密信里怎么交代的?”秦泱看顾秉。
顾秉苦笑:“反正这一个月,陛下是没给我任何消息。诸位呢?”
赵子熙冷冷道:“我入朝以来还没见过密信长什么样子呢。”
黄雍和秦泱也皆是摇头。顾秉忍住胸口汹涌的痛意,抽出几分户部的卷宗,看从哪里能再盘剥些银子出来。
半晌,顾秉抬头,目光冷冽:“这件事情本来打算缓一缓的,现在看来恰是好处。我决定,取消对盐铁以及酒的征税。“
众人知他有下文,便一起等他说完。
顾秉闷咳几声,须臾道:“从此,盐,铁专卖,而酒则专卖和征税并举。此事从明年开始推行到各州道台,今年先从京畿开始。”
众人对望几眼,黄雍叹:“虽然此法可以开源,但毕竟慢了些,于战事无补啊。”
顾秉沉默,又倒回榻上去。
“谁?”秦泱突然问。
众人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口跃入,站在顾秉身后,赫然是名黑衣劲装男子。
“鱼鹰,何事?”顾秉淡淡问道。
众人才明白过来,此人应当是轩辕的贴身暗卫,想来是留下保护顾秉,更为他搜集消息的。
鱼鹰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北疆传来消息,独孤将军率兵三万攻克岐沟关,迫降涿州,进逼幽州;大将军赫连杵兵趋定州,又分兵三万进屯赵州,以阻青州援军;又命周德部进围易县。”
顾秉对兵法毫无钻研,却也知道此是围城打援,各个击破之策,不由得脸色稍霁。
“陛下呢?”秦泱忍不住问道。
鱼鹰看了眼顾秉,斟酌字句开口:“分兵之后,陛下与周大人率兵在围困幽州。前日陛下独自率几百骑打探消息,然后......”
“然后如何?”赵子熙也慌了。
顾秉双眼死盯着鱼鹰,生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字句来。
“然后,遇到叛军,下落不明。”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惶,就见顾秉嘴角兀然溢出血迹,然后向后猛栽下去。
黑甜的睡梦里,似乎有人在和他说些什么,而后将他推倒在地,烛火亮了,那个人的面目和他手中的利器一样分明。
顾秉向来敬重他,在东宫,在朝中。
当顾秉带着江南特有的怯懦和敏感步入东宫,在一群名门子弟风流俊彦中黯然失色如履薄冰的时候,是他常提携教导,教会他做人做官的道理,也曾在几个孤苦清寒的节庆之日,前往他府中一聚,方感到官场一些人情。
当顾秉青云直上之时,他也曾语重心长,留下警示语句,直到顾秉出将入相,他也从不曾嫉恨分毫,对待顾秉一如往昔。
可谁能想到竟是他。
顾秉悠悠醒转的时候,那人坐在灯火下,淡淡地看着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
顾秉轻轻道:“没想到,真的是你。”
第十章:天涯多少故人情
"想不到真的是你。"顾秉缓缓坐起来,微微扬起头.
有人坐在y-in影里,神情冷峻,玉带金鱼。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顾秉笑的像哭一般,“阿史那乌木,子阑兄,还是...”
他的语气很轻,带着几丝讽刺:“秦大人?”
秦泱看他一眼,疲惫不堪的样子:“你还是躺下休息罢。”
顾秉瘫回到枕头上:“你是要软禁我么?”
秦泱摇摇头:“大局在握,软禁你并无用处。”
顾秉闭眼:“十五年的谋划,世人都说我顾秉善忍,到底还是不如你。”
秦泱笑了:“你错了,我二十一岁入朝,至今十七年有余,若说开始策划此事,恐怕有二十年了。”
说罢,他端起桌上的瓷碗:“先喝药吧,等会还有赵子熙的老参。”
顾秉没有犹豫,接过便喝掉了。
顾秉看着他把空碗放回去,轻声问道:“我一直在想,你们的计划可能并不是里应外合拥立燕王那么简单吧?那不值得你花去二十年的时间。”
秦泱关上窗,重新坐下来:“我的父亲是突厥左贤王,我的母亲是铁勒的公主。”
顾秉突然觉得好笑:“可怜陛下一度觉得你是寒门子弟为你开脱。他若是知道,恐怕要伤心死了。”
秦泱继续道:“可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便死了。父王有更宠爱的,血统更纯正的儿子,而像我这般的杂种,便只会被当做飞鹰走狗。终于在我十五岁那年,我被带到凤翔府,也就是长安。在那里,我没日没夜地学习汉话汉学,从目不识丁到出口成章,我只用了五年。”
顾秉低声道:“你一定付出过相当的努力。”
秦泱似乎有些追忆地笑了:“一切都很顺利,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参加了科考。你们都想不到吧?我一个异族人,竟然打败了所有大唐的才子,得了状元。你说这算是天意么?”
不等顾秉搭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一开始,我并未被分去东宫,而是翰林院。很快我便发现,翰林院的生活虽然清闲,但对我取得名位,以待为大突厥效力毫无用处。然后我的机会来了。”
星光惨淡,月色冰凉。
他们对坐饮茶,仿佛依然是多年老友。
“当时正值天启夺嫡之争初露端倪,我知道,四皇子之流为史苏两党所拥戴,而他们那里人才众多,想要出头,怕是万难。其他的皇子,要么年级太小,要么才学不佳,要么德行不良。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我选择了嫡长子,也便是如今的陛下。我上了一封万言书,在一次朝会之后偷偷交给他。他那时远没有后来稳重,当天晚上便急不可耐地召见了我,又过了数日,便把我要到东宫。从此我有了一展头角的机会,便按捺x_ing子,踏实做事,力图早登凤阁。”
顾秉悲哀地看着他:“陛下也好,周玦也好,还有我们,都那么信任你。”
秦泱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之后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去年的时候,我渐渐感到时机成熟了,便休书一封给我们的可汗,得到批准后,我便按步骤,一步步筹划起来。”
顾秉淡淡道:“第一步,我猜便是暗示苏景明北疆的事情,意图引起陛下和我的注意。”
秦泱点头:“不错,但真正的准备工作,从元祐之后便已经开始了。这个王朝本就腐朽不堪,你们的臣子忙着划分派系互相内斗,而君主却活在一统华夷的美梦里却不真的进取图强,可乘之机,实在太多太多。无论是收买士族,还是鼓动王族,都显得那么容易。”
顾秉摩挲着腰间的香囊,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面孔,凤眼被愤怒点燃,失望里夹杂着微不可见的伤怀。
“元祐之难,我们利用陇西贵族和山东士族的争斗,几乎是不战而胜,夺得陇右数郡。而此番,我们便如法炮制,不过借刀杀人,这次我们的刀,是你们愚蠢的藩王。轩辕箓,轩辕笙都不聪明,但是却很听话,那正好是我们需要的。从谗害陈叔远,到诬陷梁猷,再到把燕王造反的证据一点点透给你们,最终利用削藩来挑起战争,几乎都在我的计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