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位神色都有些尴尬,唯有顾秉表情依然肃然。
黄雍不由摸着胡子看他,眼中有几分赞赏,觉得这个年轻人处变不惊。
周玦有些好笑:“黄老,你别忙着感慨,顾秉,你知道水泊云天是哪儿么?”
顾秉微微摇了摇头:“下官不知,但既然周大人常去此处,想来是个风雅之地。”
几位大人一阵大笑,顾秉更是尴尬,只木木地坐在那里。
“顾秉啊,水泊云天何止风雅,简直是京中最风雅之处。你还是童男子吧?下次有空我带你去开个荤。”周玦眯着一双和周琦神似的桃花眼,瞥见顾秉连耳朵都红了,笑的更是开怀。
凤翔府距东京洛阳不远,一行人说说笑笑,第二日晚上便也到了。顾秉等所有大人下车后才强支着酸痛的身体,步下马车,一下车便有些愣怔。
目及之处,黍禾稷苗郁郁葱葱,满目尽是田岭。幼时所习诗赋,提到长安,尽是“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抑或是“六宫罗绮同时泊,九陌烟花一样飞”,怎么都不该是眼前这番寻常乡间苍凉破败之景。
诸位大人除了秦泱是凤翔府人,见惯此景所以镇定自若,其余人多少皆有一些慨叹之意。
“想不到吧?西北神京竟破败至此。”太子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顾秉第一个反应过来就要下跪,被轩辕托起。
“咱们也算是微服出游,就把主仆之礼省了吧。孤也未曾见过长安鼎盛之日,今天就权当带你们来怀古,你们几个文臣,记得填些诗赋。”
说罢,轩辕背手向前走去。行至一处极大的山丘,眺目远望,满目青翠之中竟也有一片片焦土的颜色。
仿佛看见顾秉他们心中的疑问,轩辕身侧一个年轻武将开口: “那是当年元祐之役的遗迹。”这人顾秉认得,似乎是兵部左侍郎的儿子赫连杵,现在是羽林中郎将。
“赫连说的没错,但还不仅仅如此。”轩辕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前朝全胜之时,此处名曰五陵。豪门巨富,繁华似锦之地啊。”不给众人抒发感慨的机会,轩辕转头问周玦: “你那个弟弟,是不是在靖西王府当幕僚?”
周玦点头称是。轩辕向西看去,只看见雾霭叠嶂的山峦。
“有王叔坐镇,孤等才有几夜安眠啊。诸位都会骑马吧?我们就绕着古长安跑一圈。”说罢,就有仆从牵来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轩辕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径直跑了出去,武将也纷纷紧跟,只剩下诸文官狼狈不堪地折腾来去。
可怜顾秉是江南人,刚来北方,本就不善马术,如今又着急,只能骑在马上四处转圈圈,碰巧那马又是个x_ing子烈的,差点把他颠下去。
正着急,就发现一条鞭子抽上来,发现一直沉默寡言的秦泱面无表情一手勒住马龙头,马剧痛之下也只能乖乖地跟着往前走了。
顾秉刚要致谢,就看见秦泱y-in森森地来一句:“这畜生和人一样,不用重刑,不会听话。”刚毅的眉眼笼罩在y-in影里,竟有六分杀气,四分煞气.
顾秉看着那张酷吏般的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第五章:旧历关中忆废兴
等顾秉在马上颠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轩辕昭旻和众臣立马在一片桃林下。轩辕未着明黄颜色,却穿了一袭水蓝色云锦深衣,上罩一件天青苏绣褙子。他本就年少华美,没有一身明黄昭明身份,还真有些京中鲜衣怒马纨绔膏粱的味道。
“人面桃花相映红。”顾秉在心中大不敬地默念。
轩辕看见他招了招手,顾秉便策马过去。
轩辕靠近他,用极低的声音轻轻说:“小顾来猜猜,孤带你们绕城一周是何用意?”
顾秉心中气苦,自己十年寒窗,虽说不是才高八斗但也是真才实学,现在竟被当成测字先生一般,时不时让他揣摩圣心,就差给他一个牌子到城东门摆摊,上书“铁口直断顾半仙”了。
郁闷归郁闷,顾秉还是老老实实开口:“殿下有重建长安城之意。”这句话答得甚是讨巧,可惜主上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重建长安做什么呢?”轩辕懒懒地用手拨弄飘零的桃花瓣,被马蹄踏过的小道一片绯红残白。
主上不见悲喜,同僚坐观好戏,顾秉开始觉得人生惨淡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心中想法。
“臣斗胆猜测,殿下即位之后,有迁都之意。”顾秉自己说完都出了一身冷汗,更不用说其他诸人的惊呼了。
轩辕仿佛早知道他会提出这个建议似的,只淡淡说:“迁都之事,事关体大,劳民伤财,大为不智.勉之日后休提此事。”说罢又笑笑:“前面就快到终南山了,那儿有前朝雅士留下的别苑,虽是废弃了,但也是清幽可人,今日我们就去那儿过夜。”
顾秉看着他的背影,抬头却见周玦若有所思:“看来殿下甚是倚重顾兄啊,据在下所知,蒙殿下青睐以表字相称的人不超过十人,顾兄前路似锦。”
顾秉笑笑扬鞭:“说是主上青睐,还不如说是在下不小心说中了殿下的心事罢。一介微末小吏,锦绣前程什么的,离下官太远了。还是先做好手边事吧。”
终朝异五岳,列翠满长安。
地去搜扬近,人谋隐遁难。
水穿诸苑过,雪照一城寒。
为问红尘里,谁同驻马看。
终南山。自古达官隐士定居之地,北上既是长安,南下则是关中。
霜树雾凇,白云幽绝。渔樵问答,水天尘外。
子时已过,顾秉却了无睡意。随手披了件单衣,推开房门,看到一地的月光。
半夜山中总是有些寒意,但却让人清醒。在洛京时从未觉得月光如此凄寒,星辰如此远寂。
于是负手信步走出了庭院,走到山色之间,得见古松清泉,落花浮云。顿时觉得在世十数年心中积郁之气一吐而光,一瞬间甚至有弃官归去,饮啸山林之意。
“孤第一次看到你站直身子。”一个懒懒闲闲的声音传过来。
顾秉回头,原先惬意的神色渐渐被惊惶之色替代。
“别行礼了,坏了意境,也坏了兴致。”轩辕斜靠着一棵老松树,衣襟半开,手里攥着一杯清茶。
顾秉犹豫片刻,终是敛身站到他的身后。
“山上天寒,殿下切勿受了风凉。”
轩辕摆摆手,指向对面的一块青石:“勉之,你坐罢。”
顾秉几乎是本能地想说句臣不敢,但看看他的脸色,还是识时务地坐到了那块青石上。只是他习惯了谨小慎微,如今要扮落拓隐士,还真是有点不伦不类。
幸好轩辕并不在意,抿了口茶:“这么好的地方,想归隐么?”
顾秉淡然笑笑:“王摩诘隐遁终南,亦是半官半隐,俸禄丰厚,下官若是归隐,恐怕就要劳烦同僚故旧为下官收尸了。”
轩辕朗声笑笑:“孤也想归隐啊,就让父皇封孤个终南王,一辈子当个逍遥王爷,日日看着月照花影,也是人间快事。”
顾秉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水雾从山涧升腾而起又消散不见。
“迁都长安,确实是孤心中所想。”顾秉没有抬头,只感觉太子的声音仿佛和山间景色一样飘渺的有些不真实。
“很多事情也许你刚刚入朝还没有人和你说,但若是有心打听,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朝中史阁老和王丞相分庭抗礼也有多年,王丞相苏太傅一派大多是清流派,他们支持的...”轩辕顿了顿:“好笑的是,他们虽然号称是清流派,却并不主张嫡长子的孤即位,他们看好的是皇四子。因为皇四子的母妃王贵妃正好是王丞相的堂妹。”
顾秉没有说话,心中却也隐隐难受。
“母后仙逝已有将近十年,虽然父皇顾念结发之情未再立后,但孤心里清楚,父皇对王贵妃的恩宠其实早已超过了母后当年,四皇子文雅秀逸,在朝中声望极好,至少远远比无功无过平庸至极的孤强多了。史阁老虽然未曾表态,但是他曾经拒绝当孤的太子太师,所以孤料想他应该也有属意之人。”
轩辕又喝了口水,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御膳房的菜肴一般平常:“孤的母家独孤家在先帝轩辕弘毅的元祐之难中人才飘零殆尽,孤现在只剩下两三个十岁出头的表弟,再也没有人能给孤扶持仰仗了。”
语毕抬头看了顾秉一眼:“你是不是在想,孤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最终还是没说出迁都长安的用意?”
顾秉摇摇头,开口的语气却是有些沙哑:“臣虽然愚钝,但臣也知道。东京洛阳之中,并没有殿下可以仰仗之人。山东士族把持朝政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以至于很多地方选人不看政绩,不看才干,只看门第。这些士族门阀控制着这个王朝的财富,权力甚至皇室的血统,而他们饱食终日,只知道风雅仪度。臣在升州的时候,曾经见过王谢之家为了沐浴和文会,广植竹林花海,强行驱走了几百农户。所谓清谈误国,莫过于此。”
轩辕眯着眼睛,安静地听着。顾秉叹口气,接着开口:“臣凭自己的才学考中进士,但是由于门第太低,以至于都没有自己的恩师,别人问臣投在谁门下,臣都不知如何回答。当然,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清谈误国,早不是一日两日。这些人日日拿着圣人之言只手遮天,却从来没有真正践行圣人的教诲。民生疾苦,边疆战事一概不知。臣并不觉得迁都就可以完全压制这些山东豪族,但若是迁都,殿下则必须会扶植陇右将领和他们的家族,相互牵制总是比几家独大好些。就正如殿下保荐三皇子和靖西王制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