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长恨欢娱少 by 赭耳【完结】(4)

2019-05-15  作者|标签:


  唱完了,又捏起黄花梨三弯腿方香几上的樱桃,递了一颗送到王顺喜嘴里。
  “王爷莫闹了,不知施公子现在如何。”王顺喜被他亲密的动作弄得脸一红,偷偷瞄了眼周围的侍从。王府里的丫鬟乐伶见庆王风流惯了,又知王府总管脸皮薄,这会儿都低眉顺眼视而不见。
  “担心什么,叫御医看着,喝着上好的药,这一时半会儿怕是死不了。”庆王喂了一颗,嫌不过瘾,又口含一颗,哺喂给王顺喜。
  王顺喜向来顺从,哪怕脸红得要滴出血了,也羞答答地张开口含住。
  庆王勾起嘴角,顺势吻上了王顺喜的红唇。
  一吻罢,抹去王顺喜嘴角的残液,庆王贴着他的额头,低声说:“最近你总想着外人,我生气了。”
  王顺喜瞪着他,“王爷自个儿做了狠心的事,还要生气吗!”
  庆王笑着亲了亲他嘴角,“呦,你这会儿是和我置气呢!”
  王顺喜心虚地眨眨眼,嗫嚅道:“王爷明知施公子和韩小公子是一对儿,还要他寄什么遗书,又装死,这也忒狠心了。”
  庆王喜他装腔作势嘴硬心里又害怕的样子,又怒其自个儿懦弱偏好为他人争好处的性子,佯怒道:“我狠心,你不是最清楚吗?”
  王顺喜一愣,庆王又接着说,“看来是我昨晚不够狠心,才让你分出心神想些他人的事,不如我们继续吧。”
  王顺喜赶忙推拒,庆王任性,他和着他没脸没皮的事做的多了,可这会儿一大群奴仆看着,他怎么也不敢在这会儿顺着庆王。
  庆王却不管不顾,铁做的手臂一般箍过来,王顺喜透过拥抱的缝隙一看,原本围绕戏台的仆群伶人这会儿都走的没影了。
  他这才安下心了,推拒的举动也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待王爷尽兴,天色也暗了,王顺喜支起身替庆王张罗吃食,又抽空去厢房看了看几日前突然昏倒的施公子。
  施琅然还是面色惨白神情憔悴的样子。王顺喜不由叹口气。若不是前几日替他换药擦身,他竟不知如此精致漂亮的人物竟然浑身上下全是伤口,那凶狠的刀疤箭孔衬着施琅然原本白皙莹润的肌肤直教王顺喜触目惊心。
  他自认也是受了苦的人,可比起这年轻的小公子,却是幸福太多。
  他不由伸出手,摸了摸施琅然的额发。
  “怎么又来看了,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庆王推门而入,“你这样我可要吃醋了。”
  王顺喜看他一眼,“说什么玩笑话呢,施公子的年龄可够做我的儿子了。”
  庆王挂着轻浮的笑,走上前揽住他,“够做儿子?当时你可是怎么对我说的?”他吻了吻王顺喜的侧脸,“殿下,且莫说你生在帝王家,若是在平常人家,也是我弟弟一般的年纪。怎么我这个弟弟,现在就成了你的夫君呢?”
  王顺喜没想到这么多年前的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就连语气也惟妙惟肖,心神被牵引到往事,一瞬间忘了答话。
  庆王也就这样抱着他,嗅着他发间的清香。
  “王爷,许是当日我们历经磨难,今日我便不忍心看着这少年再受我当时的苦痛了。”王顺喜握住庆王的手,缓缓地说。
  庆王听他如此说,也收起笑脸,“小顺子,这韩霁言心性坚硬冰冷,又执着于复仇,不是什么好人,这施公子还不如早日和他断了,免得日后更伤。”
  “你这样说。”王顺喜垂下眼睑,“当时,又有谁说你是好人呢。”
  “我可不一样,”庆王倾身吻住他的唇,“哪怕我为人不佳,可爱你这一点,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王顺喜看他目光灼灼的样子,往事翻涌,这句誓言,他却未曾违背半点,此去经年,已然共度这么多岁月,当日多少旧人旧事都淹没在红尘的波浪间,化为黄土。他笑了笑,主动凑上去吻了吻俊美亲王的嘴角,“爱说甜言蜜语这点,也没有变过。”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沙漠的夜极冷,四处一片寂静,仿佛世间生灵都成了死物。
  韩霁言坐在火堆旁,悦动的火苗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现,他微低着头,手持一根玉箫,轻轻地吹奏。一旁的韩有和着悲凉的箫声,缓缓地唱着。
  吐出最后一个音,韩霁言放下了通体莹润的玉箫。
  “我竟不知,将军还会吹箫?”韩有偏头看向韩霁言,笑道。
  韩霁言垂下头,轻抚箫身,“是琅然教的。”
  韩有一怔,“施公子?”
  “我们两人聚少离多,回想起来,倒不曾互赠些物什。我初见他时解了爷爷传的玉赠他,他却是江湖习性,浑身上下摸不出什么得意玩意儿,这箫还是隔日玲珑阁买的。”韩霁言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一笑。
  “施公子神仙样的人物,本不必镶金嵌玉的打扮。”
  “是啊。”韩霁言叹一口气,“他是神仙样的,不必拿些俗物整饰,凡人也配不上他。”
  韩有是韩霁言的亲信,自然知道韩霁言与施琅然的旧事,当即说道:“凡人配不上,但将军也是神仙般的人,与施公子倒是天作之合了。”
  “什么天作之合!”韩霁言苦笑一声,“你也不必那些好话予我听。这男男相恋,就犯了常态,指不定遭人厌弃。天作之合?哪来的天作之合!何况我算什么神仙……”韩霁言看向远方,天际线在暗夜中模糊不清,北边的星星却十分明亮,“我配不上他。”
  韩有听出韩霁言语气里的苍凉悲壮,一时也不知如何张口。
  “我只望他此生平安健康,找一良家淑女,住在江南水乡,儿女绕膝,举家和睦。白日抚琴弄箫,夜里听风吟月,他本是天上人,要过着神仙日子……”韩霁言的声音低沉,渐渐轻不可闻,消散着北方粗犷的风里。
  “将军……”韩有愣愣地看着出了神的韩霁言。
  他还记得五年前那个精致小人初到将军府的模样,全将军府上下都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出挑的人物。所有人都喜爱他,可施琅然总是神情淡漠,不言不语。直到见到少公子。韩有还记得那小人儿的笑脸——最美的不是繁花似锦花团拥簇,而是冰雪初融时高山峻岭上一朵艳丽的春梅。
  他还记得大将军去世时施琅然来祭拜时的模样,当日的幼童竟长成如此俊美的少年,身形纤细,气傲孤高,任他饱读诗书也不知用什么词句来形容这份遗世独立超然世外的美。
  他本不知世上是有男男相恋的,可是看着这样的施公子,只觉得偌大的神州也只有少公子能伴着他。他立志沙场,本看不起什么男女情长侠骨柔情,但他见施公子对少公子当真是掏心掏肺的好,也渐渐艳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满心满眼都只为一个人。
  可是若是换成劳么子良家淑女,韩有想道,恐怕施公子不见了少公子,只能郁郁而生,哪里有什么神仙日子。
  少公子,怎么能狠心说出这样的话!
  瞬间,韩霁言却又换了模样,他站起身,神清气爽地一笑,“怕是这夜太凉,倒想起儿女情长了。走吧,子介,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将士们将他们的生命交给我,我不能负了他们。”
  韩有一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脑子里全是施琅然精雕细琢的面庞,“不负将士,所以,要负了施公子吗?”
  韩霁言没想到韩有竟会说出这话,睁大眼看向他,又随即偏头,轻轻地笑出一声。
  韩有没想到自己头脑发热竟触了韩霁言的痛处,嗫嚅着,“将军,我……”
  “是,”韩霁言握住腰侧的长刀,“我负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渣攻出世。


☆、第 6 章

    梁军与鞑靼在这片广袤的沙漠上已经僵持了两日有余。
  没有兵,没有粮,也没有水。
  韩有垂着头,指挥下属挑出一些老弱病残的马匹,拉出去宰杀来贴补食物空虚。军营上空弥漫一层浓重的阴霾。梁军中的骑兵大部分是韩家军,马匹陪伴着他们出生入死,不到万不得已,都会给老死病死的战马以烈士的礼遇下葬。
  他们破了鞑子的两层封锁,深入了沙漠腹地,此时除了向前别无选择,更何况他们没有援军,更不能奢求补给。韩有望向苍莽的天际,连绵的沙丘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闪着美丽的光晕,天就要黑了,这昙花一现的美丽也要消失在眼前。日复一日,却不知是被困死在这荒漠,还是死于敌人的刺刀。
  韩霁言独坐在将军帐内看着行军图,烛灯的光很暗了,烛心已短到无法再剪了。韩霁言也不去管它,烛火跳动了一下,灭了,空中只余一缕袅袅的青烟,最终也消散无踪。
  韩霁言在黑暗中抚摸着手中的羊皮卷轴,脑中一片空茫。
  这场仗,打得太艰辛了。无怪他的父辈打了三十三年还没有结果。更何况现如今他的情况更苛刻,更惨烈。他不能回头,不能卷土重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机遇是不等人的,若他不能趁着韩家的声誉犹在,民怨激愤之时将那狗皇帝拉下马,下一次又要多少个春秋之后。
  他闭上眼,韩家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独行在一条狭长的巷道,光线昏暗,空气潮湿,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不知尽头。两旁是长满青苔的高墙,冰冷坚硬。那些屈死的灵魂都在高高的围墙上边看着他,他们叫喊着,嘶吼着,将满腹的怨念投向他。
  他握着刀,孓然一人,这条路太艰险,他只能将那个美好的少年留在巷外,留在记忆里那天高地阔,春暖花开的地方。
  “将军——”韩有突然推帐入内,打断他的沉思。
  “将军,昭武校尉求见!”
  “昭武校尉?”韩霁言抬起头。
  韩霁言走出营帐,见到原本应该驻守江南的昭武校尉,捧着一个木匣,向他屈起见礼。
  韩霁言连忙疾步向前,“校尉请起。”
  邵武校尉留着一圈络腮胡子,笑起来豪爽大方,将木匣子向前一伸,“将军,这是庆王送你的见面礼。”
  韩霁言愕然,韩有赶忙上前接过木匣,打开一看,入目的俨然是这几日和他们僵持在沙漠的鞑靼将领,辅国次将军的人头!
  邵武校尉猛地单膝跪地,身后的数十名跟随也齐齐跪下,扬声道:“大梁江南军十三营,西南军七营共两万骑兵,三万步兵,奉庆王之命,助大将军驱除鞑虏,收复失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韩霁言和韩有看向远方,高处的沙漠上蓦然出现一支庞大的军团,寒光照铁衣,朔气传金柝。
  梁军以破竹之势,呼啸而过,连破两道封锁线,直取鞑子要害,夺回了林,易,荆三座城邦。
  韩霁言在沙漠上策马奔腾,自从那五万士兵加入,鞑子的防御显得不堪一击,梁军所向披靡,再不复几日前的艰辛鏖战。韩霁言不禁朗声大笑,这几日当是他出征以来,过得最痛快的几日。
  “韩将军,看来十二座城池全部收复指日可待。”邵武校尉策马向前,与韩霁言并驾齐驱。
  韩霁言偏头看了看他,目光不易察觉地一闪,“庆王当真是我的贵人,若无庆王相助,怎么可能这么快收复三城。”
  庆王在大梁的风评并不好,他荒淫无度,无所作为,为了一个太监与先皇翻脸。没想到在这沙漠上那“不学无术”的王爷居然布下了这样一桩厉害的暗棋。皇家的人,当真不可小觑。有些东西,谁知道是不是伪装。至于与先皇的翻脸,指不定也是一场作秀。
  韩霁言紧了紧缰绳,原本以为对手只是一位狗皇帝,现在竟多出一位深藏不露的对手。
  邵武校尉笑了笑,他表面看起来直爽粗犷,实际上却细致入微,哪里看不透韩霁言的想法,“韩将军,请放心,庆王无意于天下,此番相助,不过因人所托,事成之后,”他看向韩霁言,“我们与韩将军,毫无干系。”
  韩霁言没想到对方不仅猜中了他的心思,还说得如此明白,他不信对方的言辞且生出些不悦,但现在庆王是他最有力盟友,他勉强压下恼怒,顾左右而言他,“哦?因人所托。这又是哪位贵人?我真得好好谢谢他。”
  邵武校尉勒马向前,拦住韩霁言的去路,“这位贵人,您应该也认得。”他微微一笑,“是施琅然,施公子。”
  韩霁言一愣,马缰脱手都浑然不知。“不,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韩将军,自定远大将军死后,依附韩家的人便树倒弥孙散,当今朝廷又找不出几个有识之士,天下之间,除了施公子,哪里有人愿意帮助王爷呢?”
  韩霁言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思考力,他摇着头,呆滞着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邵武校尉却还是方才的笑容,“不过庆王与施公子非亲非故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答应了他的要求,这布了十年的暗棋,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暴露了。”他顿了顿,瞄了一眼韩霁言,又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什么,“虽说我只见了施公子一面,不过,他可当真是个美人。”
  “你去死!”韩霁言双眼鲜红,抡起手中的长刀就向邵武校尉砍去,他脑子里回荡着施琅然清丽动人的笑靥,翻涌着过往对未曾耳闻的庆王的认知——荒淫无度,花天酒地,爱美人不爱江山。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只想杀了这个在他眼前翻动嘴皮的人。
  邵武校尉早有准备,但没料到韩霁言动作如此迅猛,到底被划破了衣角,他持刀拦住韩霁言近在眉睫的刀刃,高声道:“韩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不是您先抛下施公子的!”
  韩霁言顿时失了力气,黑雾渐渐散去,他颓然地放下刀。
  “你为琅然不平。”他垂着手,淡淡地说。
  邵武校尉见他恢复了理智,也收回了佩刀。“韩将军的所作所为,在下难以苟同。”
  “你这样,子介也这样。”他嗤笑一声,“我何曾说过我是好人。”
  邵武校尉未曾料到对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听庆王评价过韩霁言,心肠极狠,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己。但自他见了施公子,万万不能相信这世上竟能有人这样对待如此美好的人物。他愤愤难平,故意拿话激他,见韩霁言动手,他心里还有几分暗喜,料想韩霁言也不是灭绝人性的人。可没想到还不过弹指间。韩霁言,又成了心肠极狠的韩霁言。
  “韩将军,你可还记得一月之前有人对韩家军暗中相助,让梁军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下两座城池。”
  韩霁言的手僵了僵,又恢复常态,“哦?也是琅然做的。”
  邵武校尉只觉得血气上涌,“施公子不眠不休三日到将军府,没与王爷说上几句话便昏倒在地,御医替他诊断时说他遍体鳞伤,碗大是伤口比比皆是……”
  邵武校尉每说一句韩霁言握拳的手就更紧一分,待他说完,手掌上早满是鲜血,可他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邵武校尉自觉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要看不下去,他咬紧牙关,不料韩霁言的心肠可以如此冷硬,“他是为你啊!韩将军!他都是为你啊!”
  韩霁言勒过马绳,调转马头,看着邵武校尉,勾起嘴角,“劳烦庆王照顾他了。”说罢,策马回营。
  黄沙无垠,突石兀立,半月当空,残阳如血,直看得人心头发颤。
  韩霁言回帐时正巧亲兵为他送饭。看着韩霁言一身煞气走来,不由一愣,过会儿又惊叫出声,“啊呀,将军,你的手怎么了。”
  韩霁言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一扬手,“滚。”
  韩霁言的礼贤下士是出了名了,亲兵头次被将军斥责,退后几步,看韩霁言的表情又太过凶神恶煞,也不敢多话,放下饭食便奔出了将军帐。
  韩霁言看了眼案几上的饭菜,自从庆王命邵武校尉相助,军队的粮食得到补给,肉食自然不缺,现在碗碟里居然还放着蔬菜。
  庆王,又是庆王。
  他怒气突升,挥手一把将案几掀翻。碗碟噼里啪啦地打碎在一堆,混着饭菜残羹,惨不忍睹。
  韩霁言痛苦地抱住头,退后几步,他是大梁人人称赞风度极佳的贵公子,他自认自制力无人可比。可是现在,他仿佛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琅然,琅然,琅然。
  他退到墙角,蹲下|身。
  他的琅然,吃穿用度事事讲究的琅然,为了他,来到艰险熬人的沙漠。
  他的琅然,挥动宝剑如同跳舞的琅然,为了他,用那不沾鲜血的剑刺破一个又一个胸膛。
  他的琅然,超脱世俗美如神仙的琅然,为了他,颖城投毒,身负重孽。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会是谁在帮他,可那些招术,那样阴损,他全然想不到竟是琅然。
  琅然,他心头纯洁得如同一朵白莲花的琅然。
  他张开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嚎叫。
  沙漠的夜实在是太冷了,他心头流出的泪都结成了冰。
  永光三年,韩霁言率威武军凯旋班师。此次梁鞑之战,持续三十七年,先后由韩光礼,韩继年,韩广义,韩守安,韩守平,韩汕言,韩霁言领兵出征,其中韩光礼,韩继年,韩守平,韩汕言殒命沙场,马革裹尸;韩广义旧伤复发,逝世征途;韩守平至今尸骨不明……韩家最后一个男丁韩霁言收复失地,重创鞑虏,得胜归来。后世观之,叹气悲烈,更叹气大义,此战守得关内至少百年安宁,韩家子孙用全族的鲜血护得中原百姓生生不息,蒸蒸日上。
  韩霁言没想到这场仗居然打了四年。
  四年,眨眼就过去了,但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他额头现了纹路,鬓角染成银色。琅然再看到他,怕是要不认得了。
  他领着军队班师回朝,去时的两万人,现在只余一半不到,韩家军损了八成,而庆王的士兵也折损了七成。
  那么多人死了。但那么多人可以活着。
  韩霁言闭上眼,任塞外的风打在他的脸上,再过不久就要入关了。
  “韩将军,我们也该走了。”邵武校尉朝他拱一拱手。
  韩霁言盯着他,他本是恨极了他,可是见过那么多鲜血,他突然也就麻木了。
  “后会有期。”他轻轻地说。
  “韩将军,庆王最后有一样东西交待我交给您。”邵武校尉从随从那接过一个木匣,递给他。
  韩霁言听到“庆王”二字,不由皱眉,他顿了顿,接过木匣。那木匣显得十分陈旧,边角都被磨得圆滑。
  “请将军现在就打开看看吧。”
  韩霁言看他一样,不明白庆王又要玩什么把戏,但还是顺从地打开了木匣。
  里面是一缕青丝,一封书信和一块碎成两半的玉。
  韩霁言一怔,愣愣地看向邵武校尉,“这……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这是王爷四年前交给我的,交待我在将军得胜归来时给您。”
  韩霁言颤抖地伸出手,掏出匣子里的半块玉,仔细摩挲起来。莹润无暇的玉面上刻着一个缺了一半的“韩”字。没有错,这块玉,是他九年前送给琅然的玉,是韩家的家传宝玉。
  他猛地放下玉,拿起书信,他指腹贴着信纸竟觉得被摩擦的生疼。
  邵武校尉突然觉得不忍心,他闭上眼,“将军节哀。”
  “啊——”苍莽萧条的关口回荡着一声野兽的嘶吼,那是一只受了重创的野兽,拼尽全力,发出最后的□。
  琅然,我的琅然,死了。
  “我到时会让属下将施琅然的遗书给他。”庆王扶着怀中人的长发,“若他因此不再逐鹿天下,说明他还有些人性,如此,我定当全力辅佐他为王,否则,此人嗜杀成性,留在世上,只能成为祸害。”
  王顺喜支起身,“可你这样做,未免太过残忍?怎么也不能让琅然与他永不相见!”
  庆王微微一笑,“只有失去最宝贵的东西,他才能当得了帝王。”
  


☆、第 7 章

  位于京城近郊的清净寺已存在了近两千年。
  相传,这原是佛祖东渡时的落脚之地,原本也只是一座两层楼的小庙,后人慕名而来,修建了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藏经阁,香火渐盛,当地土豪出资建了山门殿和法堂,中原僧侣也常常会到此处谈论佛法。后来,清净寺的一位得道高僧在此处设坛辩法,于时香火鼎盛,僧人云集,俨然已成中原第一大寺。当时的皇帝更是封此处为护国寺,添了钟楼和鼓楼,设了供奉寺主的菩萨殿。整座庙宇气势森严,庄重大气,中间由一道主轴串联寺庙的核心殿宇,两旁分别设一香坛,仿若蟹螯对峙,四角的鼓楼在肃穆中显得精巧别致。建筑前后呼应,严谨稳重,是建筑史中不可多得的瑰宝。清净寺每日皆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僧人在寺里种下桃花,每逢春季,清净寺就仿佛是身处一团红云之间,汴梁红云更成为大梁国内一大奇景。
  但那些盛世繁华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自新朝迁都,汴梁不复往日的喧嚣繁华,清净寺也渐渐没落下来。
  施琅然却对此很满意,清净寺,就该是清清静静才对。
  他端坐在禅房里,手捧一串佛珠,案台上摆着一本《大藏经》,对面坐着穿着素衣便袍的王顺喜。
  “琅然。”王顺喜看着面容恬静的施琅然,发出一声心疼的叹息。
  施琅然笑了笑,“义父,我觉得现在很好。晨钟暮鼓,青灯古佛,或许这才是最适合我的生活。”
  王顺喜看着他青色的头皮,想起他的三千青丝,奋力压抑的泪水又要流下来,“你愿意叫我义父,应当知道父亲看到你这样总是心疼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近几年读点佛经,我才知道是过去自己的执迷不悟甚是愚妄。何况我当日犯的罪孽,令颖城成为一座荒城,现在我每日读经诵佛,不说能为枉死的灵魂做点什么,至少能让我自己好过一点。义父,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更不要责怪庆王。”
  王顺喜不禁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人活着,就是要经历喜怒哀乐的,颖城的事折磨了你这么多年,但这本不应该怪你的。你这样,我真怕哪日你就飞到天上去了。”
  施琅然覆上他的手,垂下眸,“义父,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到天上去呢,不下地狱已经算是优待了。”
  王顺喜握紧他的手,一时不能言语。他初见施琅然便喜欢的紧,得知他的经历更是唏嘘不已,施琅然在庆王府和他同住一年早已十分亲密,他神仙样的人物也不嫌弃自己的残损之身,两人成了结拜父子。
  可他没想到,施琅然养好身子之后,执意出家,只身去了清净寺,竟剃了度。
  “义父。”施琅然担忧地看着王顺喜,这个人,四年来一直牵挂着他,陪伴着他,他的关爱让他度过了心魔,获得了新生。
  “我真不想走,琅然,我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王顺喜抚摸着他的手,晶莹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流淌而下。
  “义父,你可不要说这样的话,现在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庆王是要带你出海过神仙日子呢!怎么能不走呢?”
  “是新王容不下王爷。”王顺喜低声说。
  施琅然突然一愣。心尖上被他压抑的苦涩恍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蔓延至整个心脏。
  “琅然,我不怪他,王爷的做法委实也太过残忍。现在天下已定,万民归心,他当了皇帝,你……你不见见他吗?”
  “不……不了,”施琅然笑了笑,原本他的表情极少,笑颜更是难得一见,但最近他觉得万事都好,花好,树好,山好,水好,这世界这么好,他也就常笑起来,“施琅然已经死了,贫僧法号澄观。”
  韩霁言终于当上了帝王。
  原本他有许多事想做。但登基后他想做第一件事就是要庆王死。
  哪怕他助他北灭鞑虏,南征苗越,覆了大梁,黄袍加身,但他还是想杀他。可还没等他动手,那狡猾的狐狸就逃走了。留下一封书信,居然只说不要更换护国寺。
  他将信纸化为齑粉,他迁了都,但到底没有更换护国寺。
  没想到那狐狸还有几分皇室血脉的自觉,不过一座寺庙,他又不信佛,留着就留着吧。
  他的国家,哪里需要一座庙来维护。
  他杀的人太多了,本该下十八层地狱,但如今却端坐高堂之上,享尽荣华富贵,可那个纯洁善良的人却死了。呵,这世上若是有佛祖,只怕瞎了眼。
  他当了几年皇帝,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刚登基时说他杀伐过重的话也渐渐消散了。无论何处都在歌颂他,称赞他,被口诛笔伐的过往成了英勇无畏刚烈勇猛。他看着那些歌功颂德的奏折,突然觉得无趣。
  太无趣,他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皇位,却觉得生无可恋。
  这个结局在他作出决定时就曾经设想过,他不后悔,他是韩家子孙,这是他应尽的责任。但他的设想里,那个人应该是活着的。
  他可以偶尔在远处看看他,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热着了?冷着了?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二十年之后他会怎么样?他要知道他活着,哪怕他自己死了,他也还活着。
  可他死了。
  他死了。
  他曾经以为爱情不过是一瞬间的火花,燃烧,璀璨,转眼就消失了。
  可是现在他的心跳得那么沉重,一下一下,砸得他生疼。他才知道,爱情,是达到生命的完整,他的心是为另一个人跃动,他的生命是为另一个人延续。
  可他死了,他却要活着。
  韩家正了名,梁朝末帝被他凌迟处死,他没有为难其他皇族,只将他们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护国寺内前朝皇帝的牌位被他移走了,世人以为那里供奉着韩家的灵位,但不是的,那里只有一个人——他的琅然。从此以后他只祭拜琅然,其余的人都与他无关。
  他已经尽了韩家子孙的责任。之后,他只想为自己而活。
  “澄观,今年你还是不出来看看吗?”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严华方丈握着手里的佛珠,慈祥地看着施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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