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迟到了。”那少年笑了起来,带着一种独有的不羁笑意和笃定。他的样子异常清晰,周遭的事物都显得很模糊,只有这个人始终那么鲜明。
看到这张脸,他突然踏实了,那些黑雾没法在这里伤害到他,他知道。
少年朝他走过来,一双眼笑得弯弯的,他的心又开始狂跳。少年在他身前停下,朝他低头下来,眼中有些促狭之色……
他屏住了呼吸,还是受不了那越来越近的呼吸声,只得闭上了眼。
脸旁有什么一触而过,他睁开眼,少年正弯身将他身后的门掩上,脸上触到的不过是他的肩,少年比他高一个头,那肩仍有些单瘦,但已经开始有了成人的轮廓。
少年低头朝着他笑道:“而且总不关门。”
看着少年的背影,他无法自制的脸红了,有种很难言的羞愧感。
少年走回桌边,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须过胸,眉目间透出的神色坚毅而严肃,他扶着少年的肩,那两人面貌有些相似。
“定儿,还不快过来!”那中年人沉声道。那声音中隐隐有些责备,然而正是这种带着亲密感的责怪,是从其他人那听不到的。
他定了定神,朝两人奔了过去。
还不待他到两人面前,四周突然扭曲,他吃惊停了步,看到那少年眨眼长大了些,似乎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更高了,也更开始有男人的味道,看起来已经快是个大人了。
少年双腿一屈跪了下来,抬头看着负手立在他面前,脸色铁青的父亲。
小皇帝忍不住开口:“杨……”还不待他的话出口,中年人已经举起手中的木鞭,重重击在少年的背脊上,皇帝抽了口冷气。
少年柔顺地低下头,沉默着忍受那痛楚,一下又一下,那血透过衣裳渗出来,渐渐染成骇人的一大片。
他冲了上去:“杨梁,站起来!”
那两人似乎都没听到他的声音,酷刑继续着。他扑上去,却抓不住那只残酷的手,他一次次与那只手交错而过,再讶然回首,直到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阻止这一切。
他开始流泪,为自己的无能和即将到来的一切。
那刑法终于结束,中年人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及闭得紧紧的嘴,从头到尾,爱子也没流露出一丝要求饶的样子,只是定定看着自己。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但这勇气用的不是地方。
中年人愣了片刻,突然间泪流满面。
少年杨梁怔住了,他似乎被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这突然间的软弱吓住了。隔了片刻,“爹——”他扑了上去,试图抱住父亲的腿,却被父亲无情地踢开。
他跌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父亲。
中年人冷冷道:“别叫我爹,我杨亭一世英名便要坏在你手上了!”
杨梁怔怔看着父亲,背后的血流了下来,集成一滩,他也不觉得痛。
杨亭仰天长叹:“从今后,人人都会说杨家出了个以色侍君的下作胚子,你!”他恶狠狠指着他,杨梁猛然一抖,惊骇看着陌生的父亲,杨亭一字字恨恨道,“勾引主子,不知廉耻,丢尽了我们杨家列祖列宗的脸!!……太子如今身处险境,万岁已经下了决心要废他,事至于此,我培养他的一番苦心如今全都白费……这种种一切全都拜杨梁大人你所赐啊。”
杨梁木然抬着头看父亲猛然起身:“以太子的资质和出身经历原有望成为明事理的明君,成就一番太平盛世,造福天下百姓,这是何等大的功德。如今功亏一篑啊……杨梁大人!”杨亭拂袖,瞥着早已经呆住的儿子,冷声道,“这千古罪人,你可还要继续做下去!!”
杨梁僵硬的背影印在皇帝眼中,皇帝的目中早已经满是泪水,他不明白目前这一景,到底是亲眼所见还是出自自己的幻想,然而这种无力感如此的真实和沉重。
“杨梁,杨梁,杨梁……”他不断地呼喊这个名字,那是他少年时的真爱,是他心口永远的伤痛。
“杨梁!”
景色又变了,他身着皇袍,立在玄华门下,身后是重兵,冷冷看着牵着那宫女正打量四周的杨梁。
杨梁望了过来,看到了他,怔了怔,不自主颦着眉看了看身旁的女孩子,那目光应该是担忧。
皇帝的心立刻被愤怒填满了,他忘记了片刻之前的悲伤和怜惜。他已经登位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太子,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便为人左右的懦夫。他为什么还要逃,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女人逃!!!
“杨梁,你过来,我答应你不杀她!”他忍气吞声,朝他伸出手。
杨梁看着他,那是置疑的目光,他们太熟悉彼此,从小长到大的岁月不是虚度,他们如同彼此的另一半,合起来才是一个圆。
两人僵持了片刻,杨梁道:“你现在是皇帝了,金口玉言。”
他点头。
杨梁又道:“如果你食言了,那我便不得善终。”
他心中轰地一声,那力量险些把他炸成两半,他踉跄了半步,冷冷笑起来:“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杨梁不语,一向满不在乎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痛苦之色,那神色瞬间击溃了他,他咬牙切齿:“好,我不杀她!!!”
杨梁松开手,那女子惊慌看着他,杨梁朝她苦笑:“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法带你出去……但万岁答应了不杀你,你就不会有事!”
皇帝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冷冷看着他两人话别。
……
那女子在他脚下挣扎,用手指着皇帝:“……”这姿势大不敬,但已经没人打算追究她的过失。
皇帝俯视着她,淡道:“朕是答应过杨将军,答应——不亲手杀你。”说着朝身边太监道,“韩公公,她怎么死的?”
韩公公连忙道:“禀告万岁,此女乃是无意中偷喝了毒酒,咎由自取而已。”
皇帝仰头大笑,迈步出门。
门扇缓缓掩上,那女子抬起头,那光亮中的脸已经因痛楚而扭曲,但还是看得出眉目间难得的英气,俨然与陈则铭有七八分相似……
皇帝骤然惊醒,翻身坐起,暗中他低着头:“杨梁,杨梁!你个笨蛋……你为什么起那么毒的誓……你看,真的应验了……真的应验了啊!!!应验了啊——!!!”说到后来,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嘶喊,深夜之中也不知道惊了多少人的美梦。
随即泣不成声。
陈则铭合上书信,默默坐了片刻,信上最后的话语还尤在眼前。
“……此后,两人渐渐疏离。宫中多人均言,那女子与兄长面容极为相似。小妹入宫后见万岁对兄长态度冷淡古怪,诸多行为不合常理,本来很是奇怪,一闻此言,心方解惑。此番出征,他或对你存有借刀杀人之意,千万小心!”寥寥几个字,仍然看得出荫荫的关切动情。
他起身推开窗,夜风习习吹了进来,时近开春,夜仍然是冷的,远近黑影憧憧,早已经没有灯火。他深深吐了口气,突然低声自语道:“荫荫……你不知道……我宁可死在战场上,哪怕是死在暗箭之下……也好过如此一生!”
这一次出征全然不似之前杨梁临行前那般张扬。
在某个夜晚,陈则铭领着自己亲自选的万余精兵和粮Cao马匹悄然出行,没有送行的人群更没有欢呼鲜花,他们如鬼魅般离开了。
匈奴在杨梁兵败后,已经撤走了大部分兵力,但在朴吕国边境要道上设立了要塞连云堡,这堡垒南面依山,北临深川,驻扎重兵万余人。这是匈奴为保护朴吕国特设的屏障,易守难攻。
而在攻克连云堡之前,最先需要克服的是漫长的征途。
陈则铭带领兵士日夜兼程的急行军,本来三个月的路程,只花了四十天。
他要争取的是时间,所有人都料不到他能如此迅速的到达,包括皇帝,包括百官,更包括对手匈奴人。
而在他们到达的当天,战争立刻开始了。
陈则铭甚至没有扎营,他告诉兵士,进堡就能休息。
“攻入城堡,晚上你们就可以在床上睡觉!”他这么说,每一个兵士都为这个想法感到振奋,这一个多月,他们都只能在马背上打瞌睡,他们太渴望在安定的地方休息一夜了。
陈则铭这么自信满满不是盲目的,在来的路上,他已经仔细分析过之前军队或者说杨梁留下的各种资料。杨梁是个做事特别有条理的人,他留下的卷轴详尽得让人吃惊。
经过权衡,他使用了和杨梁完全相反的战术,杨梁注重的是稳打稳扎,而他的战法只重一个字——快,让人意想不到的快。
连云堡中的匈奴人果然被他的锐气惊住了,他们没料到这么快便在城下见到了敌人身影,虽然已得到了对方出兵的情报,但他们还没准备好应对之策,更料不到敌人居然连营也不扎便发动了攻势,这种铺天盖地的勇猛让他们难免惊慌失措了。
激烈的攻防战后,陈则铭踏在了连云堡的城墙之上。
他的队伍斩五千人,活捉千人,获得战马千余匹,衣资器甲数以万计。却只花了两个时辰,便结束了一切。
他脚旁c-h-a着纷乱的箭支,箭下是一具又一具被钉死的尸体,他不远万里拖来的数具车弩,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每一次发弩后,所中城垒必然纷纷毁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