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铭俯头看着身下那具焦黑的尸体,想起那个灯光绚丽的夜晚,他买了送她的那只木猴。
“看,多像你!”
她一拳挥了过来,脸上似笑似嗔。
“快盖住,落汤猴。”
“转过头,别看。”
她裹起外衣,耳后其实微微发红了,却不肯示弱,不愿让他看出来。陈则铭有些甜蜜又好笑地看着她的红耳朵,决定手下留情放她一马。
灯笼在她身后摇曳,夏天的风清爽怡人,而他们还年少无邪。
突然间,心如刀割头痛欲裂,陈则铭一头载了下去,尚未及地却被人托住了身体:“将军将军!”
陈则铭在摇晃中环视着这个世界,灰暗扭曲沉重……没有一丝色彩。突然有人在问他:“今日当值的是你?”
陈则铭迷惑,什么意思?那人犹豫着。
他又抚着自己的脸,认真地说:“从一开始,就一个也没打算放过。”
那双冷漠的眼……
陈则铭的呼吸突然窒住,他从虚无被震回了地面。他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天空,那里乌云重重,灰蒙蒙的,不见一丝阳光。
小红被他震惊的神情吓住,忍不住摇他:“将军将军,你怎么啦!”
陈则铭双目赤红,眼中分明映着她的影子,却似乎没看到她。
这个猜测太过险恶,人心能叵测到这一步吗?
不不!!……不会的……他几乎要跳起来,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小红惊诧看着他,他急切自语,徘徊来去的样子,失常得就如同癫狂。
皇帝不会那样做,一定不会!至于为什么不会,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反复低声喃喃,似乎在说服自己:“不,不是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他尽力相信着自己的话,压抑自己要追究真相的冲动。
甚至连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敢仔细去想,然而悲愤难言,有一股郁气在他胸中四处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穿透。
他又极力克制着自己,试图说服自己平息那些难以遏止的念头。那样卤莽的后果不堪设想。
他尽力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个噩梦。
而冥冥中,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旁边冷静地旁观着一切,不断发出嘲弄的声音。
你在逃什么?
你在辩白什么?
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你这个懦夫。
小红误会了他的意思,流着泪道:“真的是娘娘的……她选这坠子时,奴婢还追问过,为什么不选万岁最喜欢的兰花……娘娘说,她就是喜欢猴子,只喜欢猴子……万岁喜欢什么不关她的事……这坠子她一直贴身戴着,也不给人看见,外人都不知道。”
陈则铭怔怔看着尸体,如入冰窟般寒彻心扉。
他闭上了眼,看到了荫荫。
她在朝着他笑,一举一动都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我好恨他,她在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陈则铭几乎要崩溃。什么事都没有你活着重要,你为什么不懂,为什么这么做。
他每个字都滴着血,如果可以,他流的一定是血,而不会是泪。
我好恨他!好恨他!荫荫的神情变了,那样刻骨的恨意总使人狰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过,他却听到了……我也恨你!
陈则铭的泪流了出来,小红的叙述把他试图掩埋下去的东西翻了起来,荫荫是爱他的,而她从来就是那样一个宁为玉碎的x_ing子,说好听是纯粹,说难听是偏执。
她入宫已经近三年,她一直忍着,于是他以为她变了。
其实没有,她一直是那个不喜欢就会直接说不的人,哪怕对方是得罪不起的恶霸,她也从不退避。如果前面是块石头,她宁可粉身碎骨,也会撞上去。
而这一次,她真的粉身碎骨了。
错在他。
她早就失衡了。
他没有发觉,以他如此熟悉她的程度,竟然没发觉。
他应该想到的,在那个晚上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悲剧已经揭开序幕。他却只顾着自己的伤痛,埋头自怨自艾。
他没想过她也是痛的。
这爱这恨,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失常,何况是孤身一人在宫中,忍耐了那么久的荫荫。
他想起自己返回火场时,大殿塌下时那几声尖利惨呼,那……会不会就是荫荫?!这个突然闯入脑海的念头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心如刀绞。
他跪了下来,似乎再背负不起那份沉重,失声痛哭。
荫荫死了。
是他,亲手杀了她。
荫荫……不会瞑目。
陈则铭闯入御书房时,皇帝正在写挽词。
这本来是该交给下面文臣做的事情,他却偏偏坚持亲力亲为。这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大家都知道,万岁与太后的感情一向不和睦,看来人一死,还真是什么样的恩怨都勾去了。
“将军,万岁说过此刻不见任何人,请留步!”隐约传来的声音有些急促,和那些脚步声一样纷乱不堪。
“请留步!”喧闹声渐行渐近,已经到了屋外。
皇帝抬起头,看到被一群侍卫用刀挡在门外的陈则铭,多少有些惊讶,他审视的目光扫过陈则铭全身,掠过他通红的双眼,落在他仍未出鞘的宝剑上。
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身旁太监已经迎上去道:“万岁此刻不见人,将军为何硬闯?”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我有要事,要立刻求见万岁。”
太监不耐道:“先退出去,待万岁宣你方可入内。”
陈则铭固执道:“我要见万岁。”他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屋内,屋中y-in暗,那个人的神色隐在影中,他并看不清楚,然而却史无前例地没有避开目光。
太监似乎被他的沉默打动,回了回头。
皇帝点头。
太监回身:“卸剑!”
陈则铭扯下腰间的剑,旁边接剑的侍卫伸出手,两手交错那一刻,不知如何竟没接住,那宝剑直往下坠,重重落到地上,匡当一声剧响将众人都吓了一跳。那侍卫有些尴尬,连忙将剑拾起。
这其间只有陈则铭一直没回头,大踏步走到皇帝桌前。
在那里,他迟疑了片刻,以宫中礼仪来说,这个停顿的时间未免太久了点。
太监往前踏了一步,正要扬声提醒,却见陈则铭已经无声地跪了下去。
跪下之后,他并没立刻开口,他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而那些悲愤在他心头汹涌奔腾,急切寻找着宣泄之处,哪里是片刻间能压制得住的。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终于道:“卿有何事?”
陈则铭震了震,睁开双目,道:“回禀万岁……陈贵人死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他实在不愿意这句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仿佛这话一出口,事情便一锤定音了,荫荫便真是死了,而正是自己这句话,杀死了她。
皇帝久久不予回应,陈则铭心中冰凉,挣扎半晌,缓缓抬头。
看清后,却是心中更寒。
皇帝皱着眉看他,面上完全没有丝毫惊讶或者不忍的样子,倒露出了一种类似困扰又不耐的表情。见他抬起头来才反应过来,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淡道:“……是吗。”
他果然早就知道……
到了此刻,他竟然连装一装也不愿意……
陈则铭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冷到了冰点,绷紧的身体开始发抖,一股酸涩之意直冲而上,他闭了闭眼,咬牙吞下那些血泪。
皇帝看着他:“……那你来是打算要做什么?”他没有掩饰话中怀疑的语气。
陈则铭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浑身颤抖如筛,他心中绝望浓得就象墨,那样的粘稠,根本化不开。
“如果万岁方才有一丝惊讶,那为臣便是来请罪的!”
皇帝以一种很难以为人觉察的嘲弄笑容回应了这句话。
“那现在呢?”他平静地说。
陈则铭被他的淡然处之逼到极度愤怒了,虽然心中一直在狂喊,不,停下来,但质问还是自己跳了出来。
“……昨夜……你明知道她就在太后宫中,却让我亲手烧死了她!!是不是!!……”他的声音嘶哑,虽然拼命压制,但依然显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太监早觉察不对,见他真敢发作,猛然跨上一步,指着他喝道:“大胆!竟敢跟万岁爷这样说话!来人啊——”
不待他说完,陈则铭猛地一把推开他,暴喝道:“——是不是?!”
皇帝微微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恼怒,他却并没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他只是冷冷看着陈则铭,那股怒气似乎凝固了,在两人之间经久不散。
门外侍卫闻声冲了进来,见状都有些不明所以,不禁面面相觑。
皇帝觉察到那些人的目光,眉头更紧,渐渐显出一种摄人的气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陈则铭……跪下!”
陈则铭骤然一震,睁大了双眼,纹丝不动。隔了片刻,才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回答我!”在皇帝不怒自威的逼视下,这短短三个字似乎已要了他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