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回过头来寻找他,杨梁疾步奔到他身边,用袖子遮挡住他的头,将他拖到屋檐下。那小内侍也赶紧跟过来。
雨更大了。
这是家民居,屋檐不宽,萧定却不肯让开,杨梁不得不与他肩靠肩叠靠在一处,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彼此的温度透过有些s-hi润的衣料传过来,腾腾而上的热气中,带着些暧昧的气息。萧定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杨梁转过头的时候,双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梁。
他有吻下去的冲动,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滴在他另一侧的肩头上,那猛然一凉让他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忍住了,这便叫耳鬓厮磨吧。
行人虽然少了,窗前却还是不时有人往外探一探,他们默契地调开头,似乎是拉开了两者间的距离,却在外人看不到的暗影里握住手。
那小内侍识趣地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两人的手掌都是干燥的,萧定紧了紧手指,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调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
就在一次次对视中,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年龄,他们不觉柔情满溢。
杨梁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调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萧定怔了怔,果然轻轻松了手。
杨梁冲出几步,到了街角才敢返身看,萧定始终看着这个方向。
雨太大,看不清楚表情,朦胧中望去,萧定的身材比当年高大了很多,可轮廓上还是有那个落魄太子的影子。
杨梁不禁心中一软,那口一直没散的憋闷之气居然也淡了。
逍遥丸是种ch-un药,可它带着毒x_ing,你怎么能拿它给陈则铭吃呢?那青年不够无辜吗?
可陈则铭到底是被自己救了,并不曾留下病根。
这样挣扎着的自己,他是鄙视的,然而他还是不能克服自己想要原谅萧定的冲动,他憎恨萧定这种无端的狠毒,更憎恶自己的毫无原则。
他还忍不住要想的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萧定他……
这样的念头稍纵即逝,他低下头,不愿再想。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巧的,他买了伞回来,另一个屋檐下头居然站着一对少年男女,他不经意地走过,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禁停了步,那少年男子因此而惊觉到他的存在,讶然开了口:“……杨兄?”
他看着那少年男女,不得不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则铭知道萧定也在此地时,脸色立刻变了。
杨梁看着这七尺男儿居然露出惧色而不自知,心中有些了然和怜惜,可更多的是愧疚不安。
他想了些什么啊,这男子是被迫的,他无意于此、勉强屈从,对一个男人而言,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羞辱了吗,他却还能生出嫉意。
从这一天开始,他刻意走近了陈则铭,哪怕萧定暴跳如雷,变本加厉,他还是觉得该全力把这份罪孽减少到最小。
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疏远陈则铭,萧定的怒气会平息,他伤害他人的欲望会收敛起来?然而他实在不能确定。
……已经有过一个遇燕了,不能有第二个。杨梁觉得恐惧,这些无辜的鲜血是有腐蚀x_ing的,他经受不起更多了。
而萧定受的压制太重太久,那股强大的压力一旦放松,他便放纵了自己的利爪,将伤害过或者敢于触碰自己的人都撕咬得遍体鳞伤,死无全尸。这股犀利的恶意,什么时候能消除呢?陈则铭已经卷进来,没人护着这年轻人,他能撑到几时,杨梁想不出。
他只能尽力而为。
在他们的人生中,什么样的做法才最正确?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谁也没法给出真正的答案……
【END】
第二部
第一章
年关将至时,皇帝突然病倒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伤风之类的小病症,并无大碍,韩有忠叫来的太医也如是说。
于是连皇帝自己对这病也并不是特别的上心。
但身为内官监太监的韩有忠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日里亲自熬药,按时按量给圣上服下。
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人,韩有忠一直表现出来的是无止境的忠心和敬畏。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对他其实还有一丝类似长者对子侄般的疼爱。当然这话他从来不敢跟人说,否则便是大不敬。
韩有忠净身前有个儿子,如果能活到今天,也该跟万岁一样大了。就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在万岁当年还是千岁时,他藏下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块糕点,送给眼见已经失势即将被废的少年太子。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样区区的一块点心,日后居然让他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打杂宦官,一步登天成为了正四品的内官监太监,从此飞黄腾达。
他入宫的目的原本只是保个温饱,这样的回报实在太惊人也太够分量,就象天上突然砸了个馅饼,让他欢天喜地的同时突然也给了他人生最大的启示,让他瞬间醍醐灌顶——对于他这样没出身、没本事的人,最大的运势便是站对边,跟对人。
显然他今生该死心塌地跟的人就是皇帝萧定。
可若是皇帝不行了呢,韩有忠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药就这样一天天吃着。
可皇帝的身体还是一天天的弱了下去,眼见元宵都过了,皇帝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日渐严重。到最后甚至因为低热难退,竟终日里犯晕,无法起身。
太医局资格最老的几名太医早就轮番上阵。
奇怪的是,除了风寒发热积劳成疾之外,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老家伙居然诊不出其他毛病。只是一再地老调重弹,开着调养的药方。
皇帝精神日渐萎靡后,惊惧愤怒,脾气更加的无常起来,可渐渐的,他连发火都带着些气喘吁吁的味道了。
众人谁也没说,谁也不敢说,可有些念头就象地里的野Cao,一旦生长了,就拔之不尽地漫开来。
那一日,太医又断过脉象,还是瞧不出病根。万般无奈下,瞅着万岁床头成堆的折子,那太医灵光一闪,进言道万岁必须得静心修养,这样勤政此刻对身体有损无益。
韩有忠一听这话,就明白这人是自找倒霉。
果不其然,万岁闻言也不回话,只拿审视般的目光盯着那人。那太医被他看得直发慌,手脚似乎都没处放了。
韩有忠观颜察色多年,早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立刻抬手叫人。
门外兵士进来将那人拉了出去。那人连声喊冤。
韩有忠心道,万岁久病不愈,心里头已经发虚了。这当口你不安心治病,不好生哄着他,却劝着他赶紧分权,不打你打谁。分权不是不对,可你得让圣上自己个儿想清楚啊。
有些话,适当的时候说出来是良言,不适当的时候,那就是居心叵测惹人生厌了。
那人说错话倒还没什么,倒霉的是一同在场的其他太医,也被一样拖下去每人打了十杖。罪名是不学无术,妄断误人。
行刑之后,这几人都是月余不能行动。
太医局于是另换了太医来医治,纵然是如此,那怪病的病根终是没找到。
又过了几日,眼见床头的折子是越堆越高。
皇帝找来杜进澹及政事堂诸臣,授意他们可对每日的奏章自行商议处理,见重要的再拣来批红。
杜进澹等人退下时,皇帝靠在床上,神色似是倦了,闭目半晌不语。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朝政总算是没荒废,所幸的是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不见朝臣,安心调养之后,皇帝的身体虽然不见好,可也没继续坏下去。
韩有忠这才安心了些。
萧定今年三十四岁,亲政已经十五年。韩有忠也跟了他十五年,这样长的岁月,日日跟随,哪怕是条狗也跟出感情了,何况他原本便在他身上找过儿子的影子。
韩有忠深知一条道理,皇帝活得越长自己才能过得越好,最好是圣上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哪怕自己老到无福享受这皇恩浩荡了,可还有亲戚侄儿不是。这样的功利心却也能夹杂着感情。韩有忠伤感地派人四处寻访良医,虽然一番折腾下来并没起到太大成效,可好歹也让萧定看到了自己的忠心。
某日,杜进澹捧着奏章来报——枢密副使陈则铭率兵灭贼十万,大获全胜,正在返京途中。
听到这消息,皇帝怔了怔,隔了片刻,方似笑非笑道:“陈爱卿复出后,却是从无败绩……此番又是破贼数倍,以少胜多,良将如此,朝中之幸啊……”
最后几个字,萧定的语调缓慢而怪异,似话中有话。
韩有忠心中跳了一跳,但抬眼时,皇帝面上却又没什么特别的神情。
陈则铭六年前因在麒麟山救驾功高,而官封枢密使。
但本朝从来重文轻武,由武将居此重位,真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文臣纷纷进言上奏,言此举欠妥。萧定左右权衡,将枢密使改为枢密副使,平了众议。然身居枢密使的程起灵年纪已大,朝中真正能征善战的最高将领还是陈则铭。
韩有忠印象中的陈则铭是个带着憨直的毛头小伙子,当年也不是没打过败仗。
但麒麟山救主之后的陈则铭与从前相比几乎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