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韩有忠的死应该也就传出去了,姓杜的再狠再权势滔天,这个风口上也不可能再下第二次毒。
萧定大声叫喊,叫了半晌,一名黑衣军士终于跑进来,萧定也不骂他,只道:“我饿了,拿东西来吃。”他昏了数日,早已经饥肠辘辘。
进来的正是陈余,闻言连忙把剩的粥端过来喂他。
萧定很想狼吞虎咽,他觉得此刻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问题是脸上的鞭伤已经结痂,嘴一动便扯着难受,只能异常斯文地吞下那些粥。
他在心里将陈则铭的先辈问候了无数遍,异常后悔当初将陈睹老夫妻屡次封赏的决定,这貌似忠厚的老两口分明养出了个貌似忠厚的疯子来害他。
吃完了,陈余正收碗要走,却听萧定有气无力道:“太医……我伤口痛,找太医。”
陈余看他一眼,恭敬道:“王爷吩咐,不许找太医。药小人已经上过了。”
萧定觉得最后一口粥噎在喉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很想问,有个地方上了没,但到底问不出口。
陈余行个礼,转身出门。
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
萧定动动身体,确定短期间自己是无法起身了。
他想到当初自己也是用鞭子打过陈则铭的,还真是报应不爽。
好啊,他想,他一样样都还回来了,这个人狠哪,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居然坐视着他得了势。
屋子里总是一片死寂。
除了上药送饭,没有他的呼叫,那兵士很少进来,这屋子里的无声就如同一块铁板,从来打不破。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日子太难受,他开始数屋子里的老鼠,这殿中似乎住了一窝的灰鼠,两只大的,六七只小的。
他看着它们在满是灰尘的桌角下肆无忌惮地穿来穿去,探头探脑地找食物,一看就是大半天。
韩有忠死后,这屋子没人清扫了,可他分明听到每天早上,外头都有扫帚扫地的声音,他很想将那人叫进来把这屋子给弄干净,但每次努力时,满身的伤口都被牵扯得生痛,更别说发声大喊。
他于是放弃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满世界都很热闹,就独独自己所在的地方被人忽视了,忘记了。
他有些惶恐。
他摸着腰间,那块玉牌没带在身上,那天晚上取下来放在枕头下了。不会被宦官给偷掉吧,他很懊恼自己的失误,这样重要的物件实在该时刻带在身上,哪怕睹物思人的伤心也比丢失强。
杨梁杨梁,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又看到那个高大英挺的少年面对自己有些调侃地笑。他微笑起来。
日子久了,他会有些恍惚,似乎自己也是个少年,焦躁惊慌,不可终日,等待着废太子的旨意下达。
他要很认真地想,才能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去了很多年。
外头已经没人等他成功了。
伤痛熬不住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呻吟。
那些充满怨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身边另有他人,他反感觉安心了些,然而那些低吟还是会一下子散掉,不过总比没有声响强。
一切都重来了,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用手指把陈则铭这三个字刻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描写将手旁的被褥划破了一个洞。
将来在圣旨上,他要将这三个字写得触目惊心。
等慢慢能起身,桌上那两个馒头已经被老鼠吃了个干净,连碎屑都找不到,不过他仔细观察过,大小老鼠一只也没少。这说明陈则铭给他吃的馒头是无毒的。
那么下毒的人只是杜进澹?
萧定想了半晌,又推翻了自己的理论。
这两人就是一伙,不管是宫变还是下毒。
陈则铭来静华宫看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在窗口站一站便走。
他掌握着萧定的所有情况,包括康复了几成,今天起了几次身,甚至吃了多少东西这样的琐事,却不愿意与这个人再正面交锋。
这一日,他问明了萧定已熟睡,方到屋中探了探。
尚未走到床前,已经望见对方圆睁的双眼。
萧定正盯着床帐出神,听到脚步,将目光瞟了过来。
陈则铭立刻住了脚,手扶头盔,暗下恼怒,陈余这小子做事不够老练,事情都没闹清楚,就说他睡了。
两人遥遥对视了半晌。
竟然都没太多表情。
随后,陈则铭微退了半步,转身离去。
萧定又将头转回去,看着帐上那条已经干透的血痕,笑起来,这真是个奇特的局面啊。
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枝上的叶片从抽尖到冒芽,再到青翠欲滴,再到水分滴尽般开始泛黄,待萧定彻底痊愈,时节已经到了初秋。
萧定这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不得已将那本御赐佛经翻来覆去地看,他天生聪慧,虽然只是随意看看,几遍下来却也能倒背如流了,于是翻着就更加索然。
侧厢房中的佛龛倒是终日不断香火,若是外人来看,果真有些近乎佛根清净的味道了。
自他鞭伤好些之后,立刻叫了那两名宦官进屋打扫,开始那两人还惧于陈则铭的话有些不敢,被萧定板着脸一句“叫司礼监太监立刻来领人”唬住,只得战战兢兢进去。
其实时至今日,他哪里还有那种呼之即来的权力,只不过皇帝做久了,积威尤存,要糊弄两个刚入宫门的小宦官还是很简单的。
陈则铭得知后,倒也没说什么。
萧定伤好得有七八成了,萧谨对他又是日渐亲近,既然旁人想再拿这事做文章已经不大可能,他又何必多事。
何况他杀意定了之后,对萧定倒又多了几分容忍,与一个将死的人计较,不是身为男人该有的作风。奇怪的是萧定也一反常态地安分守己。
陈则铭有些惊诧,怎么想这个人也不是那种挨顿鞭子便能老实的人,虽然明知道此时此刻俯首帖耳实为明哲保身的一条好路,可冷眼看着素来锋芒逼人的萧定这么做,他居然会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至于那场交*,这两人都隐藏着,没有发作,他们彼此各有各的理由。
萧定每日食素,送来的饭菜只是一素一饭,可谓简单到极致。这一天,他还是在饭里吃到了些额外附加的东西。
他将那枚蜡丸藏在袖中,将饭菜吃了个底朝天,大大咧咧叫陈余收拾。陈余进来的时候,萧定目不转睛盯着他一举一动,可对方居然并没什么特别的动作。
等人出去之后,萧定微微皱眉,露了些不解的神色。
他打开蜡丸,中间是一团纸,抹平了一看,却是分外熟悉的字体,这字他当年曾多次赞叹,说是千金难换,导致一时间洛阳纸贵。
是杨如钦。
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买了谁,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将夹带送了进来。
萧定在那纸笺上扫了一眼,将纸揉成一团吞了下去。
此刻的杨如钦正负手拎着自己的酒葫芦,不紧不慢地踱步。
两旁行人如织,商铺林立,京都的街上总是如此繁华。
人们从不在意坐镇深宫的到底是谁,他们在意的是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就这个意义上而言,杨如钦也不知道自己所为到底是逆天而行还是顺应民心,不过他从来是这么个人,一旦做了便不再考虑更多。
他此刻无官一身轻,虽然也并不是束手无策,但毕竟活动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他往四周扫了一周,突然拐入一条小巷。
跟在身后的少年吃了一惊,立刻加快了脚步,在接近巷口的时候,却又慢了下来,扶住了挂在腰间的刀。
这条巷子几乎无人出入。
独孤航等了片刻,到底怕跟丢了,举步转过巷角。
迎面却是什么物件砸了过来,黄澄澄的,不知是什么暗器。
独孤航心中一凛,立刻退了一步,手中的刀刷地出鞘。正要还击,那物件却在这当口又荡了回去。
独孤航大奇,定睛一看,不由微窘。
杨如钦笑吟吟站在他面前,一袭长衫,文秀儒雅,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收敛的张狂姿态,正伸手朝他扬着手中的葫芦。
“小兄弟是要喝酒吗?”杨如钦柔声道。
独孤航怔了怔。
对方对他手中雪亮的刀刃视而不见,只笑道:“小兄弟跟我了半晌,想来同是酒道中人……”说着将那葫芦提到跟前,扯开塞子深深吸了口气,空中顿时酒香四溢,醇厚醉人。
杨如钦分明喜不自胜:“这可是东街楚大娘的家传绝酿,号称一品状元红,我求了半天才打了这么一斤……小兄弟能跟着酒香至此,可见识货,难得难得。”
说着走近,压着独孤航手背,有意无意将那刀压了下去:“来来来,找个酒家炒两个菜,我们相见即是有缘,实该共享这一葫芦酒。”
独孤航本来警惕,对方走近,才闻到杨如钦满身酒气,原来对方早是半醉半醒了。
又见他毫无逃意,反倒纠缠上来,确实是喝高了的举动,暗道,这人没见过自己,自然是认不出的,倒是自己多虑了。
这么一想,手便慢慢松了。
杨如钦笑嘻嘻扯着他,真将他拉到附近酒家,摆上了一桌菜。
独孤航看着这酒菜,再看看正仰天笑饮的杨如钦,想着自己分明是街头偶遇准备抓人的,怎么竟和对方举杯对饮来了。
前因后果配上此时此景委实有些滑稽了。
萧定看到纸笺上的话便明白自己虽然受了苦,却到底曙光在即了。只是不知道杨如钦具体要怎么行动,才能将自己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