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铭心中更寒,怔了片刻,终于折了傲气,叩首道:“求万岁赐罪臣一死。”
“死?……”皇帝轻轻捏着被扣的手腕上,“说说看,为什么要死?”
陈则铭懊恼难当,方才自己激动之下,难道竟然伤了皇帝?
他俯着身体,不敢抬头:“罪臣冒犯龙体,死有余辜。”
“……说下去。”
陈则铭麻着胆子:“……只求放过罪臣家人。”
皇帝沉默片刻:“……又是讨价还价。”语气突然便带了愤怒之色。
陈则铭大惊,“不,不,罪臣不敢。”
“不敢?”皇帝突然直起身,冷道,“你连弑君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陈则铭只觉晴天霹雳一般,险些晕倒:“万岁!!”
皇帝轻声笑:“弑君该判什么罪,你的家人能不能被赦,不用朕说了吧。”
陈则铭眼前发黑,哪里知道皇帝万人之上千金之尊,居然也做这种凭空诬陷的事情。定神一看,皇帝正玩味般地看着他的脸。陈则铭心知若是对方此刻下定心思,全家便是一个也逃不掉,只得咬牙示弱:“万岁尧舜之君,不会做暴纣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浮起一丝恶意的笑,低下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却又清晰地说:“……朕刚才差点就把你当女人用了,你却还有心情拍马屁?”以他尊贵之躯,居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实在让人料想不到。
陈则铭呼吸一窒,半晌无法开口,口中似咬破颗鱼胆般苦涩难言。沉默半晌之后,却还是不得不违心继续:“微臣所言均出自肺腑,句句是实……”
皇帝大笑。
两人都明知这是一戳即破的谎言,那笑声中便多了分轻蔑之意。
陈则铭心中难受,忍不住脸上发红,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挥手道:“好了,这话在你之前已有无数人说过,你说的不比他们好听多少,既然毫无新意何必啰嗦。”他停了片刻又道:“你下了必死的决心,朕自然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将来……”
陈则铭听他语气松动,忍不住狂喜。
却听头上那人淡淡道:“……将来若有再求朕的时候,却不怎么好说话了。”
陈则铭一凛,抬眼看去,皇帝似乎意兴阑珊,再不看他,倒头便睡了。更没开口让他起来,这自然是存了惩罚之意。
陈则铭不由低首,心知此后自己日子必然难熬得很,也不知道这位万岁要想些怎么样的法子来折磨自己,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中,那一家十几口人便是想逃也逃不了,想到此不由头皮发麻,满心的忐忑难安,倒也不觉得困或累了,只是跪在原地直发愣,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就这么到了天明。
之后的祭奠总算是平安无事。回宫后,人们发觉皇帝对陈则铭是日渐宠爱,召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都道是从此陈府真的是要发达了,于是本来已经门可罗雀的陈府忽然一下热闹了起来,陈睹那些很久不曾来往的老朋友也突然络绎不绝了。陈睹夫妇虽然早明白世态凉薄人走茶凉的道理,但见到儿子出息了还是遏制不住的欣慰高兴。
只有陈则铭一个人知道那每次见面的真相。
皇帝见他时,身边总坐着陈贵人。对外说起来大家觉得皇帝是体谅两人,陈则铭想到的却是那锦盒里的小木猴,皇帝这是设了个圈等着自己往里跳呢,他忍不住的汗毛直竖,举止行为更是万分的小心恭顺起来。对荫荫也再不露任何情谊,见面只称贵人,人后只唤她妹妹,不肯多与她说一句话。
日子一久,荫荫看他的眼神禁不住地渐渐变化了。
陈则铭并不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但荫荫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绪变化都分外熟悉。见荫荫看向自己的目光失望中渐渐夹杂了不屑,不禁心中苦痛,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这一日,陈则铭应召来见,到了御花园,却见水边亭内坐着一人。亭子四周用竹帘挡着阳光,但朦胧间还是看得出那是名女子,她身后站着两名宫娥,见他赶到,把帘子卷了起来。
陈则铭四下望了望,立在亭外,便再不上前,施礼道:“贵人娘娘。”
荫荫并不转头看他,只抬手挥了挥,那两名宫娥奉命退开。
陈则铭心中更是忐忑,立定垂目不语。
荫荫把玩手中茶盏,低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看那些戏文,总是奇怪为什么薄x_ing的从来都是男人,痴情的却总是女子……”
陈则铭心中一凛,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时间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半步。
只听荫荫似是自言自语:“后来,我总以为有些人是不同的……其实是我错了,天下男人原来都一样……”说完骤然笑了一声,似是自嘲。
陈则铭静了半晌,突然冷道:“娘娘已经入宫,我能怎样?”
荫荫似被激怒,猛然转头:“你确实不能怎样,但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从齿间轻轻吐出几个字,“这样懦弱!”
陈则铭紧紧闭嘴,默不出声,指节因为握得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荫荫见他如此更加失望,笑道:“你还口啊,以前我每句话你都要还口的,你从来不让我……如今,如今不但对着皇上,就是对着我,你也变得这么软弱了吗?”
陈则铭看她失态,沉默片刻,却道:“娘娘想什么,那便是什么了!”话音未落,脸上一响,头已经不由侧到了一边,却是荫荫踏上前来,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荫荫收手,看着他脸上指痕,愣了片刻,眼圈突然红了,却倔强扭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面上泪水。
陈则铭踏前一步,手忍不住要抬起来,怔了一会,却收了手,忧伤看着她越发挺得笔直的背。如果不是他,谁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其实是在流泪呢?
两人这么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只知道荫荫再转过头来时,眼中泪水早已经拭干。
两人对视片刻,荫荫盯着他道:“入了宫……我不怨,将来一生寂寞我也认,我恨的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这样的一面……我那个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的表哥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陈则铭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再不看他,垂眼痴了半晌,叹息一声,拂袖离去。
陈则铭立在原地,脸上指印火烧一样的疼。
皇帝却迟迟没来。
陈则铭在值班房候了一天。到了晚上皇帝才另行召见。见了他,皇帝难得的兴致高昂,特意从各地献上的供品中仔细挑了只玉狮子,亲手赏给他,道爱卿候了朕一日,足见忠心,该赏。陈则铭磕头称谢。
回了府中,陈则铭回想告退前,皇帝面上奇特的笑容,心中暗道:“他这哪里是赏我忠心,分明是……赏赐我对荫荫的绝情啊!!”想到此真是忍不住要发狂,猛然伸手将那御赐玉狮拂开。
只听一声脆响,那玉狮落地,磕破了一个角。
陈则铭在暗中呆坐了半晌,那声音在心头回荡不休,听得他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适逢此时匈奴频频进犯,天颜震怒,欲派大军前往。陈则铭上表请战,却都如石沉大海。
这一日,杨梁叫了他到坊间喝酒,两人微醺之余都谈到这个事情。杨梁无意中道:“万岁只怕不会谴你去边境……”话未说完,觉察自己说漏了嘴,喝了口酒,不动声色把话题扯了开来。
陈则铭怔一怔,心中不安起来,杨梁莫非是知道什么,手中酒杯不自禁停了下来。正怔忪间,突闻身后桌上有人道:“……以色侍君啊。”不由浑身一抖,险些连杯中酒也给倒了出来。
杨梁见他异样,朝他身后看去,却见几人围坐桌前,一人大笑:“那陈贵人听说也不是什么绝色,我宫中那兄弟说姿色平常得很,拿出来顶多是个小家碧玉,以色侍君这四个字用得过了。”
见是说到荫荫,陈则铭侧过耳,不禁分外用心起来,杨梁一杯接一杯地倒,一杯接一杯地喝,似是浑不在意。两人都是默不作声。
另一人接口道:“那就奇了,宫中佳丽何止万千,万岁爷怎么会突然宠爱这么个平常女子,难道是……难道是床上功夫太厉害……”几人都 y- ín 笑起来。陈则铭心中大怒,脸色猛然y-in沉。
先前那人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又不能自己上去试试……不过说到这个,我还听我兄弟说过一个古怪的传言……”说到此处,便把声音压小了不少,那几人将头凑近,围做一团。陈则铭平息静气才听了个大概。
那人道:“……听说陈家公子也曾是皇帝床笫之宾,以色侍君四个字用来指他妹子虽然不行,用来指陈公子却是绰绰有余了。”几人虽然不曾见过陈则铭,但陈府有位俊公子之事早是传遍京都的,听到此处,都不由恍然“哦”了一声,面上都露出会意的委琐笑容。正各自意 y- ín 间,一人突然“哎呀”一声,捂着后脑勺叫了出来,另几人都奇怪:“怎么了?”叫嚷那人道:“有什么刺了我一下!”
隔了片刻,又有人吃痛叫了一声,也是被什么刺了,先前传宫中秘闻的那人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叫:“什么人在捣鬼,敢戏弄大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