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萨告诉约翰这些时,她的情绪激动得简直像另一个人。她把克拉斯当朋友,虽然这位朋友现在令她畏惧。
理智告诉她,克拉斯确实是魔鬼,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可从情感上说,她不希望克拉斯过那种被视为异类的生活。
“而我却没法做任何事!”这么说时,她正握着卡萝琳的手,卡萝琳被急救人员抬上车,“我不想帮助魔鬼……可我也不想帮路希恩去找克拉斯。路希恩一直只是把他当成研究对象,现在就更加……他说,黑月家一切都是为了研究、为了求知,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和奥术秘盟又有什么区别?”
约翰知道她有多矛盾。
他比她更想保护克拉斯,而且不在乎克拉斯是什么。
克拉斯无力地靠在约翰颈边,喃喃着:“没关系。我会让他们杀了我的……”
“什么?”约翰身体紧绷着。
“我很危险,他们不会把我关起来太久。我有办法让他们选择直接杀了我。”
“这是什么意思!你根本不需要这么想,你重新控制住了自己,并没有彻底成为魔鬼……”
克拉斯苦笑着:“协会的决定是对的,如果我是旁观者,我也会赞成这么做——不轻易剥夺生命,但要进行仔细研究和观察,限制行动自由……而事情放在我自己身上,我当然不愿意永远作为囚犯和实验品活下去,所以,等我忍受不了的时候,我会做点什么,好让他们不得不处决我。”
这句话让约翰浑身僵硬。
他没有回答,沉默得像失去了语言能力。
突然,他狠狠拉住克拉斯的头发向后拽,克拉斯并不反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獠牙刺入克拉斯颈间。血族特有的异能消去了疼痛,让人浑身无力,在酥麻感中放松,几乎希望獠牙能在自己身体里能多停留一会。
克拉斯记忆中的画面再次流入约翰脑海。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克拉斯已经彻底想起来一切,那是对人类——对以人类方式生活的他而言过于庞大的回忆。
现在它们更清晰、更连贯,约翰能感知到一切细节,清晰得犹如亲历。
年轻的血族一手托着克拉斯的后颈,一手搂紧他的腰。
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沾s-hi克拉斯颈部的皮肤。
约翰抬起头时,在正加速愈合的细小伤口上补了一个吻。克拉斯还没有从缔约的失神中缓解过来,靠在约翰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约翰又轻吻了一下克拉斯的嘴,然后在他耳边清晰地说:“不要回去。远离协会和黑月家,活下去。”
克拉斯的身体抖了一下,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缔约的效果——他仍然很想说“我还是应该回去”,可内心深处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攫住了他的意志,主宰他的决定。即使他仍记得自己的判断,也没法违抗那股力量的命令。
“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失控,也不要被找到。”约翰补充说。
克拉斯努力扯出微笑:“我……我不能保证自己不失控,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缔约能束缚保有个人意识的克拉斯,但却没法束缚魔鬼的本能。
“我知道。所以,你得尽全力。”约翰吻他的额头。
约翰明白了克拉斯曾说过的话:比起你本人的心情,我更在乎你的安全。
即使违背克拉斯的意愿,约翰也想命令他活下去。
即使克拉斯不得不永远离开他的视野。即使在他漫长的血族生命之中,可能会再也没有克拉斯存在。
68-寂静深渊
西湾市办公区随着大厦倾颓而被彻底毁坏,连同里面的所以仪器、藏品和资料。佐尔丹的遗骸被路希恩带到私人研究室,在其他施法者的帮助下,路希恩已经知道了佐尔丹身上发生的事。
佐尔丹这个人早就死了,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又没有死。
当年,身为背叛者、泄密者的佐尔丹被巫师们捉住。他们烧熔了他的眼睛,之后又给他重塑了新的,并在他垂死之际对其进行“抽取”——抹杀他感受情绪的能力,把他活着做成血r_ou_魔像。
原本这种东西都该是用死尸做成的。死尸做的血r_ou_魔像基本没有智力,只服从命令,没有个人主观判断,也没有记录和运用经验的能力。
而佐尔丹不同,他被活着改造了。他仍拥有曾经的一切知识,记得施法和战斗方法,能够做出基本的判断,能够用语言和人交流,知道基本的生活常识。
同时,他也会绝对服从奥术秘盟的命令。在服从命令的大前提下,他会自行处理生活中遇到的一切无关事宜。
古书中称这类东西为“寂静魔像”。它太少见了,因为制作方法太邪恶、也太难成功。不管是驱魔师们还是黑月家,以前谁都没见过真正的寂静魔像。
结合其特征,协会也终于明白了佐尔丹之前行事古怪的缘由:他被下的命令多半是维护奥术秘盟,或者清剿敌人之类的,甚至包括杀死另一个背叛者——戴文妮。
当佐尔丹潜伏在医院中,遇到伯顿和年老的猎人后,之所以他会说出那些残酷的话,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感知情感的能力。
真知者之眼让他看到伯顿是血族,所以他就直接这么说出来;他察觉出克丽丝托非常痛苦,所以他就直接告诉伯顿。
伯顿和克丽丝托对他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人。他直白地说出判断,丝毫感觉不到这么做的后果。
后来,协会和一些猎人对他当时身处的秘密研究所进行清剿,他逃离后开始暗中寻找机会,按照自身的职责向协会的人发起报复袭击。他杀死了数位工作人员,却在面对克拉斯时产生动摇。也许是血脉间的维系太过牢固,即使已经成为寂静魔像,他也仍然对克拉斯感到亲切。
救治迷诱怪时,他同样判断法尔夫妇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们需要医治,而他也能做到,所以他就医治她们。
门科瓦尔家的血族邀请他去吉毗岛,所以他就去;遇到堕落者萨特时,萨特说想要惨烈的复仇,所以他就帮萨特施法。
他可以动用自身曾经的一切知识、智慧去做这些事,而唯独没有是非观和情感。
再次遇到克拉斯后,他判断这个人非同寻常,所以也跟着协会的人回到西湾市。
他判断现在又到了可以履行命令的时候。他袭击协会的巴士,试图杀死背叛者戴文妮……他已经不再是真正的佐尔丹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多么爱这个女人。
他与克拉斯之间尚有同样的血脉来维系,而他与戴文妮的爱情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
戴文妮被银芯弹击中,现在还正在抢救。她没有当场死亡,可子弹打中了内脏,伤势不容乐观。她经常处于昏迷状态,轻轻呼唤着佐尔丹和克拉斯。
她知道那位年轻人不是自己当初生下的孩子。可她仍然会不自主地呼唤他。
距那天晚上已经过去半个多月。
那天的凌晨,克拉斯因约翰的命令而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现在,约翰已经感觉不到克拉斯的位置了。刻印不能感知太过遥远的距离。
戴文妮脱离了危险,她用书写的方式把当年发生的事情写了下来。
大家都看了她写下的东西,并影印原件,发送至协会总部备案。
在读这份东西前,约翰就已经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了。只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
那天凌晨,太阳升起之前,他直接从克拉斯的记忆里看到了一切。
……
据说,在梦境消褪、即将坠入现实前的瞬间,人们会感觉不到自己是谁。
在现实中或梦中,人们都能感觉到清晰的自我,能够感知自己的轮廓、情绪,而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点上不行。
梦中你从高处坠落,半途又借着风沿裂谷飘远,穿过雷鸣与焦土,俯瞰从未见过的风景……耳边突然响起突兀的声音,你得反应个一两秒才能想到这是闹钟铃声,在你确认自己要醒来前,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的画面。
就在这二者交替的微小瞬间,人感觉不到自身存在。
姓名、身份、过往的记忆与未来的希冀,一切都是空白。随着苏醒,意识开始慢慢地变清晰,才能恍然大悟刚才是一个梦。
他就是这样。
他长久地出于“无法分辨自身”的状态中。他能感觉到情绪,但不知道如何命名那些情绪,更不知道应对方法。他不知道什么是语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道如何移动自己。
这种日子是一片黑暗,他度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当然,那时他不知道什么叫“时间”,也无处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