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s_h_è ,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有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s_h_è 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静。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第二章
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沾了一沾。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鳞一圈圈荡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做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立刻是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应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样多年了,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信错?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的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
……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的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了,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弃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笃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