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眉目中看到了许多人的影子,像书生庄白函家里含羞的小娘子,像望着娘子时的书生,方才匆忙出门的赵大石,还有雪山脚下嫁娶时风吹开红盖头露出的嘴角微翘的新娘。
那只是一个人,却好似又是整个红尘。
他此前是全然不知红尘为何物的,只今日隐约看见。
一夜无话,到第二日,便是老丈所说幽水侯遣人选兵侍弟子的时候了。
这几日来他们旁敲侧击,大致明白了这里的状况。
修仙人超出凡俗,活在凡世外,此处却不然——没有皇朝、皇帝,唯有魔君与魔帝。
凡人耕织劳作,若出现了有修行天赋的孩子,则被选走拜师修魔,从此高人一等。
帝君统掌九洲,下有诸位君侯,皆按实力划定。
此处为九洲中的烛洲,是幽水侯的属地。
据老丈说,幽水候手下那些“使者大人们”除了会定期前来择选有根骨的孩童、少年,也会管一些大事,诸如瘟疫洪水之类天灾——对凡人稍为照拂。
一早便有三个修魔人来到这里,黑衣上纹绣深蓝水纹,走路时粼粼波动。
家中有年龄合适孩童的,纷纷打开大门,等着这三人前来检视。
老丈家的大孙子今年十五,这少年郎天生力气大,被认为极有可能走上修炼的路子。
陈微尘懒洋洋倚在门框上,对叶九琊道:“叶兄,你看那三人,虽说修魔,看起来却是潇洒出尘,气派得很呐。”
叶九琊:“心中有道,自然与凡人不同。”
说话间,那三人已经检视过几个孩子,来到他们所在的这一家。
一个黑衣人先是在大孙子身上捏了捏骨头:“根骨尚可。”
为首那个打量了一下这半大少年,道:“问慧根。”
然后就像当初谢琅问陈微尘一般,手抵他额头开始发问,约莫有几十问后放开:“慧根也尚可。”
老丈喜形于色。
黑衣人对他的态度也客气了些:“老人家,带他去村口等候。”
老丈连连行礼,高兴过后又想起了几日前捡来的两位客人,对黑衣人道:“大人,我家现有两位客人,遇上了怪事,您神通广大,可否……”
黑衣人抬眼看了看两人:“是何怪事?”
陈微尘顺着自己的胡诌,加上这几日来得到的信息编了下去:“我们本是涅明洲人,郊外游玩时忽见天上一阵黑风,朦朦胧胧间就到了此处——该如何是好?”
黑衣人仔细打量了两人,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陈微尘觉得这人算是尽职尽责,听说此等奇事,少不得要问个仔细,甚至禀明幽水侯,把两人带入城中——然后他们便有机会可以接触到真正的魔界,寻找所谓“九幽天泉”的蛛丝马迹。
谁料他道:“涅明洲,实在太远,你们大抵是回不去了,不如就在此处安家。”
然后掀了掀眼皮:“涅明洲风气懒散,懈怠修炼,你们可曾检过根骨?”
根骨,这是万万不能被摸的。陈微尘被叶九琊七日换骨之后,一身纯正仙骨,一旦那人上手来检视,立刻露馅。
他与叶九琊对视一眼——此法不成,看来要另寻他法去深入魔界。
于是道:“检过,我们二人皆无根骨。”
黑衣人“唔”了一声,往下一家去了。
没走几步,却忽然停下来:“不对……不对。”
他来回走了几圈,皱了眉:“气机不对,这里我来过许多次,绝无可能会是这样。”
他来回打量着整个村子,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陈微尘与叶九琊的方向。
不好,大抵是被发现了。
陈微尘抓住叶九琊,另一手按在随身配着的剑上,打算逃走。
——这是叶九琊将剑道心法修至最巅峰,一身修为所化的剑,能够斩破虚空,杀仙侯都是绰绰有余,他们有此倚仗,也并不惧怕。
那人看着这个方向,对身边人道:“拿天眼来。”
“天眼”此名,一听便知是能窥破某些东西的。
那人接过一个画着奇异符号的黑色甲片贴在额上。
半晌,脸色凝重。
陈微尘浑身绷紧。
黑衣人放下甲片,略有些僵硬,垂下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要攻击的前兆。
陈公子十分有现在要保护手无缚j-i之力的美人的自觉,稍上前一步挡住了他。
黑衣人见他动作,像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一般,方才的僵硬被打破,直直跪下。
“陛下!”
陈微尘:“……”
此情此景,他首先想到的是——
“叶兄,听我解释……”
第25章 星罗
三个黑衣人齐齐跪下,大气不敢出。
陈公子满脸无辜,活像蒙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
然而此时不容得他解释,只好逢场作戏。
他慢悠悠走到三人面前,认真道:“你们认错了。”
黑衣人诚惶诚恐:“是,陛下,我们认错了。”
陈微尘拿扇柄挑起为首那个的脸来,与他对视着,见他眼中既敬且畏的神情十分真切,开始就坡下驴。
他“啧”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曾见过我?”
“是的,陛下,二十年前您在星罗渊封帝时,我曾遥遥望见过您。”
陈微尘继续从容不迫:“天眼?”
黑衣人脸色煞白:“我用天眼亵渎陛下,窥探陛下气运,请陛下责罚!”
陈微尘放开他,声音冷淡:“情有可原。”
黑衣人连连顿首:“多谢陛下。”
陈微尘步回原来的地方:“你们走吧。”
黑衣人如蒙大赦,连接下来几家的孩童都不去检视,拉起老丈的大孙子,逃一般走了,与来时相比毫无仙风道骨可言。
把孩子送至村口的老丈本来还拉着孙子的手殷殷叮嘱,猝不及防人就被拖走,不由得一头雾水:“大人们怎么这样急?”
见三个瘟神远走,陈微尘立刻撇清关系,要证实自己的清白:“是他们认错,我与那见鬼的魔帝没有半点关系。”
叶九琊淡淡“嗯”了一声,他们往回走。
陈微尘犹不放心:“信我?”
叶九琊:“我亲自镇守天河,二十年间未曾有魔物渡过。”
陈微尘放下心来。
他又有些惆怅:“魔逆天道而修,故而气运极厄,看来我的气运是糟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地步,不必修魔,便能与魔帝相媲美。叶兄,你说,我是不是该改去修魔道?”
叶九琊:“你已身具仙骨。”
陈微尘闷闷道了一声“也是”,扇子往木桌一扔,躺在床上:“不过,我不修魔尚且如此,若修了,恐怕立时天雷轰顶,与你的焱君一道去了。”
叶九琊看着陈微尘。
他在想,究竟是什么缘故,才能让一个人这样不容于世。
魂魄转世重生确有先例,可先例中纵然也牺牲许多,却不曾有这样的代价。
佛道三世轮回、十世轮回的修行,不仅不会横遭天谴,反而积攒功德。
当年事,他并不是一清二楚。
只知道那人是向天道自请兵解,天降万道惊雷,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若他原本就给自己留下退路,算不算违逆天道?
若他上一世行的便是背离天道之举,然后避过轮回再世为人,是不是会招来天道这样的敌视?
剑阁镇守天河,守仙家,尊天道,他原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然而归墟崖上迟钧天对天道的敌意如此明显,让他不得不多想。
会不会……面前这人根本不是巧合的魂魄碎片入体,而原本就是那人完整的三魂七魄?
他看着床上人风流温雅的相貌,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意,一时竟怔住了。
——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陈微尘于半空中遇到叶九琊的视线。
他略阖了眼,有些低落:“你又在想他。”
他起身,拿过冷白的长剑,轻轻抚触:“说是无情道,心里却装着焱君,到底是不是无情,有没有动心?”
他望着叶九琊,离得极近,伸出手,想要触一触这人的冰凉柔软的墨发。
将触到时,指尖顿了顿,又收回去,眼中失魂落魄。
“叶九琊,我常会想,如果我是他,是不是就可以这样做。”他闭了闭眼,转过身去不再看,“我要疯了。”
“或许你本来就是,”叶九琊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只是自己不知。”
陈微尘摇了摇头,声音中竭力压抑某种不可言说的悲伤,“我不是,求你不要再说。”
他们间原本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僵硬冰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