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千辰淡淡颔首,到了桌边坐下,他的神情平淡,举箸用饭,无人看的出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起伏有多大,在听冰御说到绵歌的时候,他才悚然惊醒,他没有想到绵歌!他居然忘了绵歌也吃了酒菜,赫九霄中毒他又怎会安然无恙?可方才,他竟全然忘了,忘的半点痕迹不留,他忘了此行是为谁惹上麻烦,杀手为谁而来,他本来该保护绵歌周全,但他,只想到赫九霄。
“怎么不吃?不喜欢?”碗里被添了菜,是赫九霄察觉他的异样,赫千辰回过神,“不是,很好。”他神情自若的举箸吃饭。
赫九霄看了他一眼,“你去看了,有何发现?”
“杀人的已经逸去,绵歌没事,一次不成当会有下一次,几日路途,看来不会像我来时那么轻松了。”赫千辰说到这件事思绪清明起来,沉吟道:“你觉得这回的杀手与林中埋伏的是否同路?是一人所指使?”
“若是为我们而来,擂台下的陷阱和火雷箭才是对付你我的方法。”赫九霄用完饭,在他们两人面前的酒盏里都斟上了酒,推到他面前,“这回无毒。”
这可算是玩笑话?赫千辰看着他说话之时依旧平淡冰冷的脸色,轻笑着接过,“有毒也不怕,自有血魔医在。”一口饮下,只觉心里又热了起来。
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人?赫千辰依旧吃饭饮酒,神情安然沉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不担心明日启程还会遇到什么,“这回使毒不成,那人定然知道你我的身份了,他在门外打算将酒菜送来之时便已经知道,不然他不会不敢看你,如此精于易容和模仿,又有这胆子在你我面前下手的杀手……”
“不多,也不少,必有三五人。”赫九霄接话,他医的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人命,正邪不分,黑白两道都有被他所救被他所制的人,他对杀手也不陌生。
“三五人里,有的已死,有的不在中原,余下的,人数不过两人。”赫千辰回想千机阁里的资料,缓缓说道。
冰御在旁听两人讨论,觉得吃惊,“谷主和公子的意思是,这个杀手还会继续动手?他一定要把绵歌杀了?就算知道你们二位护着他?”他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有谁会想同时面对血魔医和檀伊公子?要真的有,这人一定是疯了。
“真正的杀手,一旦接下任务,不论遇到何事都会去完成。”
冰御不解,杀手他知道,但檀伊公子好像知道的比他还多,“真正的杀手?”
“真正的杀手靠的不只是功力,还有眼里和耐力。一个好的杀手,为抓住最佳的时机可以不食不饮不眠不休的等,直到目标松懈。即便有人知道自己成了杀手的目标,也无法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是人都有松懈的时候,睡觉之时,用饭之时,在床上和妻妾欢好之时,只要能忍、能等,被杀手寻觅到哪怕只是一瞬的可乘之隙,就有被杀的可能,能做到这一步的杀手就已算是高手,而假若这个杀手不止能忍、能等,还通晓易容模仿之术,有一击必杀之能,那他便是杀手中的顶尖人物,他的目标不论是谁,都很难逃过一死了。”
赫千辰摩挲着手里的酒盏,慢慢的说,说起这些诡谲的杀人之术,他的神情还是平静闲淡,冰御不是不知道杀手的厉害,但听他这么淡淡的说,此时忽然有种身在其中的错觉,仿佛自己就化身为他所说的杀手,又或者成了那个可能被杀的人,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或者每时每刻都要提心吊胆。
“公子这么一说,果然不该小瞧了杀手。”冰御听明白了,“这么看来不论武功多高强,若是遇到顶尖的杀手,也未必能胜过,除非他比这个顶尖的杀手更能忍,更能等。”
“不错。”赫千辰望着远处,不知想起了什么。
“刺客本来就是一种很古老的行业,任何看轻的人,都已死了。”赫九霄不在乎人命,但他不在乎的是他人的命,赫千辰不是他人,他不想出什么意外。
冰御听到他冷冰冰的这么一句,躬身低头,知道是自己轻敌了,以为林中的杀手好对付,这次施毒也不在眼里,便忘了杀手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谷主放心,我定会小心照应,不让檀伊公子有事。”
“我还需人照应?”赫千辰闻言摇头,“此行暗处之人要对付的是绵歌,不是我。”
赫九霄却看着他,这一眼如要看进他的心里,缓缓说道:“我是要护你回去,并非是他。”
“我知道。”赫千辰回视他,这一眼的目光却不知有着怎样的含义,他回答的很缓,然后站起身,“官衙的人来了,明日给绵歌请个大夫,看过之后我们就上路。”说完话,他往里走去。
赫九霄没有叫住他,看他走进去,目光落回到擦了药的指尖伤口上,已经愈合的口子,似乎还留着为他上药之人手上的温度,对于一件两人都清楚的事,不论是否说破都已无法改变事实。
他们所在的院子安静,但不很大,除了吃饭的那间以外,几间卧房恰好分给他们几人,赫千辰回到房里沐浴完了正打算就寝,门外听到几声敲门声,“檀伊公子,我是绵歌。”
他起身开门,绵歌就站在门前,干干净净的脸上有种叫人为之迷惑的倔强和脆弱,那是并存的矛盾,俊秀到文弱的脸,如同一个不懂江湖事的书生,那份倔强却又似不肯认输的剑客,他穿着一身青灰的衣,那是冰御随身带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大了些,也掩住了他自己包裹的伤口,站在昏沉的廊道里,神色复杂的他看来确实让人心动。
但赫千辰只是疑问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也没有让他进门。
檀伊公子虽然带人和善,却不是过度的和善,某些时候甚至因为过分的冷静而显得冷酷,绵歌看着他平静的脸色,看不出他是否欢迎他的到来,犹豫了一下,也不说要进去,就站在门前,几番思量之后才开口,“路上连累你们,我心里很不安,公子不如就当绵歌什么都没有说过,就此别过,明天公子继续启程回千机阁,我……”
“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为何要反悔,因为路上的危险?你早就该知道会有危险,不然也不会求我千机阁,如今又来后悔什么?”赫千辰站在门前,刚沐浴完的水汽还在他的发梢,仿若流转着水色,印照着月光的眸还是柔和的,但在人看来他就是如摸不着的流云风月,沉沉的静,也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所以绵歌不敢靠近,也不敢走进去,如今他已知道檀伊公子好洁的程度确实和传闻一样,“我不想令公子你陷入危险,”他微微笑了一下,很苦涩的笑,“绵歌已经受辱,就算身上的伤好了,此心之恨却无可救治,就算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
“你的恨不只是恨那个人,也是恨自己,我说的可对?”赫千辰说的很缓慢,像是一道流转而过的风,不带走任何也不留下任何,轻淡至极。
听到这句话的人无法抗拒暖风淡淡的这一问,只能点头,“我很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绵歌咬牙饮恨,似是不想给人看到他的泪,转头望着昏暗的走道,眼里全是夜色的黯沉。
“你打算怎么做你可以自己考虑,不过无论你如何决定,都不会改变我们因你而受暗袭的事实,事已至此,你还要逃吗?”
赫千辰站在门里说,绵歌站在门外听,赫千辰说这番话的神情并不特别,绵歌听在耳中,半隐在黑暗里的脸色微微改变,他不再说什么,渐渐垂首,“多谢公子。”
这四个字很轻,有种奇异的停顿,像是好不容易才吐出,赫千辰又看了他一眼,正待开口,一袭锦色的衣袂已在眼前,是赫九霄。
第三十七章 猎物
“血魔医。”绵歌见了他似乎有些忌惮和敬畏,喊了一声就不再开口,看了看两人相对的表情,绵歌似有所觉,“我先回房了,多谢两位路上的照应。”
他转身走开,门前的赫九霄便正对着门里的人,赫千辰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到了晚上难道要见他的人就特别多?冰御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事,心里自嘲,他在赫九霄的注视下总算退后一步,让出了进门的路。
“很晚了,是有什么事?”他看着赫九霄走进房里,心里想起对绵歌说的话,他要绵歌面对,自己却装作无事,绵歌的恨不易解,他心头的感受又何尝不是难以自欺。
站到房里,赫九霄先看着门边,绵歌自然已经不在门前,他却问道:“既然已这么晚了,他找你何事?”
“没什么特别,你该听到他的话。”赫千辰不相信赫九霄会什么都没听见,这里很安静,而他在绵歌敲门没多久之后就出现了。
赫九霄的目光从门边扫过,眼底一片森然冷意,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还是落回到屋里。
赫千辰正收拾第二天启程要带的东西,他就在旁看着他整理,一个不开口说话,另一个也不言语,静默的夜色里,桌上的灯火在房里洒下昏黄的暖色,青衣的身影走动无声,像一片青烟在屋里飘袅,赫千辰在身上重新收好火折之类的东西,蛟蚕丝也隐到发里,身上兵刃放在哪里本不该在人前给人知道,但因为是赫九霄,他也没有在意。
“你总是随身带着?”话音响起,一双手到了他的发间,为他把蛟蚕丝掩好,赫九霄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他微微惊讶,他竟没察觉他是什么时候接近的,难道他当真已神不思蜀到了如此地步。转过身,他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异常,“行走江湖,有谁会让自己的兵刃离身,你这话岂非问的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