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春 作者:飘绿如意【完结】(5)
裕王看着面前的少年,神情毫无波动。半晌忽转身向驿馆内走去。卫泠慌忙跟上。
拓跋闳在身后看着他俩,慢慢眯起了眼睛。冷笑一声后跟着进门。
“拓跋闳,我很感谢你的厚爱……”卫泠咬着唇,不知从何说起,表情有些歉意又有些难堪,“说实话,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呢……总之谢谢你。”
两个男人没想到他的开场白会是这样,都楞了一下。拓跋闳欲开口,卫泠忙对他摆手,急急道:“可是,我不会同你走的。且不说事关朝廷颜面两国纷争,拓跋闳,你甚至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们北人,才没有你们这么曲里拐弯的麻烦,喜欢什么,抢过来就是。”北戎王不以为意。
这什么强盗逻辑,卫泠哭笑不得:“我好歹是个人呐,又不是物件!”
“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提出定契约?又为什么愿意放弃已到手的土地?”
“你还是没有明白……”卫泠抚额,一面告诫自己,对这样的蛮子口吻要柔和、再柔和,千万别惹毛了。想了想,说到:“咱们这样打比方吧,换作是你,如果冷不丁有个陌生人跑来当街调戏你,还跑去你父母亲人面前说,把他给我,我拿东西跟你换!你是什么感觉?你的亲人万一答应把你卖了,你又会什么感觉?”
北戎王皱着眉,不说话。
“你看,如今我就是这样的情形呀。你喜欢我,我心中感激,可是我没办法喜欢一个陌生人啊。况且,我的家在大周,我的父母、亲人……重要的人都在这里,我怎么可能抛家弃祖跟你一走了之?”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几次三番当众欺辱于我?不过这句话他没敢说,怕激怒他。
“拓跋闳,咱们做朋友不好吗。而且,自打当初两国议和,不再打仗了,边境上的百姓们该有多高兴啊,终于可以松口气,慢慢休养生息,耕种田地、放牧牛羊。你也是一国之主,难道就忍心为了区区一个卫泠重新把他们拖入水深火热?”
拓跋闳深深看着他:“继续。”
卫泠一直有点怕他的眼光,不由低下头,声音也有些弱了:“……孟子云,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拓跋闳,我相信你一定是个爱护民生的国君,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帮忙劝说上头重开边境互市,对民间、官家都是好事……”
“阿泠,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裕王忽然开口。
“嗯。”卫泠的头垂的更低了,两个男人只见到雪白晶莹的后颈,与微微泛红的耳朵尖。拓跋闳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热,有冲动想上去摸一把。他暗暗握紧了拳。
“你喜欢男人的,对吧?”拓跋闳毫无征兆的一石激起千重浪。
“啊?!”卫泠大惊失色,抬头看向他,张口结舌,一下子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所以,你对我的反应是愤怒、是躲避,却没有嫌恶。你不是不喜欢男人,你只是不喜欢我。”
卫泠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当着某人的面,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了,心脏疯狂跳动,像要跳出胸腔一样。
“是他?”拓跋闳步步紧逼。
卫泠脸上的血色霎时退的干干净净。
裕王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拓跋闳,你够了!”
卫泠听见自己的声音,苍白无力的、干巴巴的,飘忽的:“拓跋闳,你想太多了……”话未说完,忽然心口一阵绞痛,下意识的捂住胸口,人软软跌了下去。失去意识的瞬间,脑中闪过的竟是:完了,他要厌恶我了……
6.
人中被一番掐弄,终于让神魂俱丧的卫小侯爷慢慢睁开眼,眨了眨眼睛,发现已回到马车内在路上颠簸。他爹正满面焦虑的看着他。
“……王爷呢?”嗫嚅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送你上了车,又回驿馆了。”卫二老爷摸摸他的头,“没事就好。”
“他……有没有说什么?”卫泠垂下眼,表情黯然。
“说什么?你这样子出来,惊吓了多少人,谁还顾得上别的?别说话了,养养精神,爹已着人去太医院叫他们院判过来,回家咱们瞧瞧脉案。”侍郎大人口里说的柔和,心里其实火焰腾腾,这笔账自然又被算到了北戎人头上。
卫泠顺从的闭上眼,内心一片冰凉。
他……当真一点反应都没有么?
回到公主府,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不多时太医到了,被急急引入芙蕖院请脉。公主与驸马并一大群丫鬟婆子们都眼巴巴盯着,院判大人如坐针毡。再三斟酌,左手又换右手,终于松口气,小心翼翼回话:“启禀公主,小侯爷这是急怒攻心,郁结于内所致,又因先天胎里带来的弱症,内忧外患,两下里便有些经受不住了。如今开剂温养的方子,吃上一段时日养着。只一样,切不可大悲大喜,须得好好将养才是。”
福宁长公主口中称谢,一面令人伺候笔墨安排抓药,一面看着儿子细瘦的手腕,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出身尊贵,与驸马又是少年夫妻,相敬如宾,人生一切美满,唯子女上头缘薄。早年诞下一子一女,皆没站住,伤了身更伤了心,此后便是多年无所出。夫妻二人心灰意冷之下几乎打算过继旁支血脉了,谁想三十岁上竟又有了卫泠,挣命似的生下来,打小儿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玉粒金莼的养到十多岁,真是恨不得日日栓在眼前捧在手心里。哪里还禁得住隔三差五出个岔子呢?真是心都快操碎了!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卫泠看着她落泪,帕子拭过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内疚、自责、心酸、不忍……
福宁长公主破涕为笑,伸手理理他的额前乱发,叹气道:“阿泠,你是娘的命根子,一定要好好的。这辈子,娘什么都不指望,就盼着你平平安安长大,取个贤惠的妻子,生几个孙子、孙女儿,让我跟你爹能享那含饴弄孙之乐,娘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了。”
卫泠心中剧痛,默默低下头,努力压抑却仍然控制不住那漫天而来的痛苦与自责。他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立刻就被拭去了。
没几日,北戎王在国宴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出“爱美人不爱江山”戏码,已然传遍京城豪门。安乐侯这一病,仿佛更坐实了“被气出病来”的传闻。更有那好事者,添油加醋捏成故事,把传说中深居简出的安乐侯描述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绝色,那北戎王一见倾心,竟甘愿送出大片土地,甚至与大周整个皇族为敌,重起战火在所不惜……
公主府里连日气压很低。
当然,没人敢把这流言传入卫泠耳中,怕影响小侯爷养病。为以防万一,愈发连上门访客都能推就推了,但求清净。从上到下,只是精心伺候着,唯恐再出一点差池。
卫泠心里压着块大石头,再没了往日的活泼跳脱,每日恹恹的,没精打采,饭也吃不了几口。愁坏了福宁公主,每日千方百计让小厨房换花样,只求小爷能长点胃口。可惜作用不大,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脸上本就不多的肉一点点消了下去。
不过三五日功夫,人就又憔悴了一层。
待裕王府小世子好容易获得许可来探病,只见那牵挂了许久的苍白的少年,穿着素色细棉布袍子,歪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书,那手腕细瘦的,简直伶仃,仿佛一折就断了。大惊之下不由脱口而出:“才几日功夫,怎么瘦成这样……混账的北戎蛮子!”
卫泠懒懒起身放下书,自嘲的笑笑:“又关北戎人什么事?你来啦,坐。青檀,倒茶。”
“阿泠受委屈了。”见他这样,小世子内心愈发如汤镬沸腾,怒意渐炽,恨不得明天就上北戎前线砍杀一番。
犹记得初见面时,人未至声先到,那个有些狼狈毫无形象奔进来的少年,眉目灵动,活色生香,简直惊为天人。如今却病骨支离,神色间满是说不出的积郁与落落。
小世子心疼极了,握住他的手,恳切道:“阿泠只管把心放宽,万事有、有皇上做主呢。这场委屈,来日我定替你讨回来!”
卫泠笑了,抽出手,将茶盏推给他:“说了不关北戎人的事。我没事,就是懒怠些,过两天就好了。”犹豫许久,还是微微偏过头,装作不经意问道:“王爷……最近可好?”
“忙着半月后的皇家狩猎呢,父亲这次亲自接手了安防事宜,日日不是在禁军便是在西山骁骑营。”
“他……可曾说过什么?”
“说什么?”小世子不解。
“没、没什么。”卫泠一阵黯然,忙抬起杯子喝口茶掩饰过去。一面心中却忽生怨恨:死也好生也好,给个说法呢。这样子若无其事,难道就真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一面又想,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从头到尾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不由大恸,心口一阵绞痛,嗓子眼忽然涌上一股腥甜,来不及掏帕子,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阿泠!阿泠!!”小世子快疯了,上前抱住他,一只手笨拙的擦着他口角血迹,急的声音都变了调,“太医!传太医!!”
天将黑透,小世子才失魂落魄的回到王府,差一点还犯了宵禁。
“王爷回来了么?”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对赶上来服侍的门上管事问话。
“回世子,王爷是酉初回来的,同王妃用了晚膳后就去了外书房。”
“知道了。”脚下一犹豫,终究转了方向,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裕王正和手下谋士对着案上铺开一张纸商议事情。他上去见了礼,又向谋士拱拱手:“杜先生好。”
对方忙不迭还礼,笑道:“小王爷愈发挺拔了,王爷后继有人啊。”
裕王也不抬眼,只淡淡吩咐:“既来了,过来看看这布防图,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草草应对两句,小世子完全不在状态,连外人都看出来了。杜先生乖觉的告辞。
“怎么回事?”房里只剩父子俩,裕王一挑眉,有些不满的看向他。
小世子深吸一口气,依然感觉满腹焦虑与积郁:“儿子刚从公主府回来。”
“嗯。”裕王面色不动。
“阿泠……瘦的可怜,”小世子抬眼看一眼他爹,低声说,“说话间竟吐了血,又晕过去了。儿子回来的时候人还没醒,太医正在施针。”
裕王看着个头已经超过自己肩膀的儿子,沉默片刻,然后问道:“欣儿很喜欢阿泠?”
小世子微微哆嗦了一下,犹豫半晌,终于小心翼翼的回答:“儿子……与阿泠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裕王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小世子顺从的行礼退身,忽然又想起什么,疑惑的问:“父亲可曾与阿泠说过什么?”
裕王看向他,眼里有不解。
“阿泠……曾追问儿子,父亲说过些什么?——是什么?”
裕王沉默了许久,面色不动,眼神幽深,然而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描淡写道:“没什么,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不要耽误明日去宫学。”
小世子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压下满腹疑惑,只得低头称是,慢慢退出。
卫泠这一口血,终于把宫里也惊动了。
第二日,皇帝便指派了御医来给安乐侯请脉,各种补气养血的贵重药材也流水似的从皇后的坤宁宫赏赐出来。
宫里的态度这般明确,各方自然顺势示好,连日探病的人流络绎不绝。怕影响宝贝儿子养病,福宁公主一概都让好生解释给推了。只是,当太子携裕王亲临“探病”,这下可就避不得了。福宁公主只得亲自陪着来到芙蕖院。
早已有人进去通报过,卫泠叫人将他扶起,略略整理下发丝衣襟,半倚着床,静静等候对方到来。
只听得内侍一声“太子殿下到”,芙蕖院内外呼啦啦跪了一地。卫泠挣扎着欲起身行礼,对方一个箭步上来,笑着按住他:“阿泠只管躺着,又不是外人。”
卫泠垂下眼,作出微微惶恐的表情:“太子哥哥……请恕阿泠无礼了。”
“哎,小时候还缠着我要蛐蛐,大了倒腼腆了。”太子呵呵一笑,转头向福宁公主道,“看着气色还好,姑母也别太担心了。太子妃叮嘱我带了些高丽进贡的血参来,煮药膳是最好的。小孩子家活力健旺,想来养养就好了。”
福宁公主抹泪:“谢太子和太子妃垂爱。”
太子忙安抚不迭,心中对此行效果十分满意。卫泠年纪虽小,身后却维系着以福宁长公主为首的皇亲贵戚们,和以卫国公府为代表的勋贵权阀。当初先帝将爱女嫁入国公府,未尝不是笼络的意思。卫泠身为这微妙的平衡的核心,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只要太太平平安享富贵,便是皇室与勋贵们亲和的证明。
随太子而来,裕王始终处在身后一步的位置,从头至尾维持缄默。
他进门时卫泠眼中曾瞬间燃起两朵小火花,不久便熄灭了。
他……没多瞧自己一眼,没多说一句话。
一屋子人来了又走,卫泠眼睁睁看着那人背影,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去,黯然垂下了眼。
缓步出芙蕖院大门,太子看一眼潋滟池中含苞玉立的清荷,仿佛随口而出:“美人卷珠帘,憔悴为忆谁。”
裕王的脚步滞了一下,随即又跟上了。
太子嘴角泛起模糊的微笑:“阿泠长大啦……生的也越来越好了。三弟,你说是不是。”
裕王依旧沉默,只下意识握了握拳头,立刻又松开了。
7.
卫小侯爷这一次病的缠绵,只是细细将养着,慢慢恢复元气。
转眼间,狩猎的日子到了。
不过月余功夫,心境却落差这许多。他回想起当初自己满怀期待千方百计想法接近某人的情形,竟有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错觉。
福宁公主看着他,眼里满是疼爱,找着话题引他说话:“后日便是狩猎了,前儿宫里还递话出来,问咱们去不去,特为留了座营帐呢。我想你先时那样起劲,还闹着学骑马,便没回死,只说看情形——阿泠可想出去散散心?”
卫泠一怔,想到自己曾经的“与男神策马共骑”的傻气愿望,自嘲的笑笑:“不去了吧,怕喧哗。”
“也好,咱们还是静养为上。”
卫泠低头,半晌道:“今年热的早,儿子有些苦夏,想去庄子上躲两天,还请母亲准许。”
“好啊,娘这就让他们安排下去,过些天陪你一起去住一段日子。”
“孩儿想后日便走。”
“这……为何这般仓促?多少东西需要准备,再说庄子里也要收拾出来。”
“明日先拣要紧的几样理出来,下剩的再慢慢收拾,可好?日日对着这几株花草,儿子实在有些闷了,很想换个环境。”
“好好,都依你。”福宁公主爱怜的摸摸他的头,看到儿子有兴致出门了,也觉得高兴起来。
没两日,趁全城皇亲勋贵们皆俱陪侍狩猎,一行车马在公主府与国公府双重健仆的护卫下,悄悄出了城。
待裕王府小世子兴冲冲带着猎物上门献宝,已是人去楼空。
“去庄子上了?可知什么时候回来?”
“回世子爷的话,奴婢不知。”
小世子楞了一下,有些闷闷的转身,一面吩咐小厮将野物交予妥当人,快马加鞭送至福宁公主的西山别院,只恨不能亲自出城来。
“启欣这孩子还真是有心呢,难得又同你投缘。”令顾嬷嬷打赏发送走来人,福宁公主看着金丝笼子里一白一灰两只小兔,笑吟吟逗弄一番。转头却见自家宝贝儿子一付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由唤他:“阿泠,阿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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