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沉默着,但鸿俊已经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李景珑废了。
他的经脉被地脉的能量尽数摧毁,一身武功已散,此后终日只能躺在床上,成为一个无法自主生活的残废。
“能坐起来吗?”鸿俊低声说,“我看看?”
他掀开李景珑的被子,见他赤着上半身,肩上打了夹板。
“吃过药了。”李景珑说,“陆许从你药囊里找到的。”
“吃多了效果就不好了。”鸿俊说,“你这是第二次吃火转丹。”
李景珑苦笑道:“他全给我吃下去了。”
李景珑肩胛骨、肋骨、左大腿,右小腿尽数骨折,被化蛇救回来时,还有极其严重的内出血,陆许与莫日根想尽办法,才将他治过来。鸿俊摸过李景珑身上,莫日根的接骨手法太硬,因他不谙医道,有几处肋骨没接好。
但这已经固定住了,要重接就得折断再来,鸿俊无论如何不会再让李景珑受这苦,便说:“你会好的。”
他的药囊里什么都有,唯独缺了麻药,安禄山破城时,为了救士兵,鸿俊的麻药都用完了。想到莫日根为李景珑硬接上折断的腿骨时,鸿俊便一阵心绞。
“我感觉不到心灯的力量。”李景珑平静地说,“我怕以后不能保护你了。”
鸿俊说:“没了么?”
“没了。”李景珑答道,“倒是奇怪,不知道去哪儿了。”
鸿俊强忍住了埋在李景珑身前,大哭一场的冲动,勉强笑了笑,嘴角努力地牵起。
李景珑看着鸿俊,怔怔不语,眼里带着一丝鸿俊从来没见过的神色,那是绝望。
“还在的。”鸿俊说,“只是你现在……经脉毁了,感觉不到。”
“你试试看?”李景珑又燃起些许希望。
鸿俊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一旦将五色神光注入经脉尽断的李景珑身体,会让他非常地痛苦。
李景珑自言自语道:“是我的错,对不起,鸿俊,把你带来的心灯也弄丢了。”
鸿俊听到这话,终于再忍不住,抱着李景珑,眼泪不住往下淌,他咬牙忍住,颤声道:“你没事就好,说这些做什么?”
窗外大雪如鹅毛一般下着。
陆许与莫日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莫日根说:“你们房里可真暖和。”
陆许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低声说:“他们可得怎么办?”
莫日根没说话。
陆许又说:“驱魔司以后……怎么办?”
莫日根说:“会好起来的。”
陆许道:“心灯的结界消失了,鸿俊身体里的噩梦,正在滋养他的魔种,这几天里,我越来越没法控制住他……”
莫日根转过身,从背后搂住陆许。
陆许:“……”
莫日根:“……”
陆许:“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
“这是不受控制的!”莫日根说,“我也没办法,憋太久了。”
莫日根那物顶着陆许,陆许简直哭笑不得,莫日根问:“会怎么样?”
“入魔。”陆许说,“从现在起,鸿俊体内的魔种会开始生长,回到在敦煌之前的状况,天地间的戾气,都会朝着他的身体汇聚,每过一天,魔种便将愈发壮大……”
莫日根“嘘”了声,让陆许别再说下去。
“小时候,沙卡那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莫日根说,“有一个人,他在夜里,被群狼追着奔跑。”
陆许沉默了,莫日根在他的耳畔说:“你知道大漠上驱狼用什么办法么?”
“用火。”陆许答道。
莫日根说:“旷野中千里平原,只有一棵枯树。于是他放火烧掉了这棵枯树。火光照耀四野,狼群便退走了,但这棵枯树风朽多年,只能支撑一小会儿。很快,火焰越来越小,只剩下一点点火苗。”
陆许说:“他能等到天亮么?”
莫日根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陆许耳边说道:“夜空里乌云密布,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才会来,火苗渐小下去,借着黑暗,他看见了更多的狼,漫山遍野的狼。”
陆许说:“于是他守在快熄灭的火苗前,苦苦等待黎明的到来,火苗一灭,群狼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莫日根“嗯”了声,又说:“他开始找一切能烧的东西,但是烧一件,少一件,他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
“最后呢?”陆许问。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莫日根说,“视乎于你相信什么。黎明也许先来,火焰也许先灭。但你说,那个人在烤火时,心里想的什么?”
陆许:“家人么?”
莫日根没有回答,陆许又说:“想活下去?”
莫日根还是没有回答,陆许又猜:“想回家。”
莫日根说:“他在想,这火焰真暖和。”说着手臂稍一用力,抱紧了陆许,说:“睡罢。他们能撑过去的,这火先烧完也好,黎明先来也罢,都是命的事儿,烤火的时候就认真烤火,别想这么多了。”
陆许闭上双眼,没有再说话。
第154章 坦诚相对
“阿泰呢?”鸿俊睡在李景珑身边。
李景珑的身体不再如从前般温暖,像个火炉, 虚弱的体质令他手脚冰凉, 而这被窝里就像个冰窟一般。
“逃出洛阳时走散了。”李景珑道,“想必正在找咱们。”
鸿俊便不再多问,李景珑一夜里只睁着眼发呆, 鸿俊不敢问以后要怎么办。
怎么办?已经变成这样了, 安禄山的部队不知道打到了哪里;洛阳城里, 李景珑功亏一篑的原因是什么;自己在引动地脉时, 为什么会出现不动明王……这一切,鸿俊都不敢多问。
他抬眼看着李景珑, 他甚至没法像以前一样, 枕在他的手臂上, 因为他肩膀上还缠着夹板。
“暖和点了么?”鸿俊问。
“好多了。”李景珑答道。
鸿俊轻轻地抱着李景珑的腰,把凤凰羽毛放在他的胸膛上, 并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等你好点儿, 我带你回曜金宫去。”鸿俊说,“重明与青雄, 一定有办法的。”
“我没脸上去。”李景珑低声答道。
鸿俊说:“我也没脸回家。”
上次离开时, 鸿俊也知道自己伤透了重明的心,这下要带着李景珑回去求重明为他设法医治, 多半更让他气愤。再说起来,平日里跟着李景珑,对养父不闻不问,现在爱人伤得这么重, 又要回家求重明……鸿俊自己忍不住都恶心自己。
“可我不后悔。”鸿俊又说。
“对不起。”李景珑低声道。
“别说了。”鸿俊道,“景珑,振作起来啊!你不是这样的!”
“你说得对。”李景珑缓缓闭上双眼,疲惫吁了口气。鸿俊正以为他要振作时,李景珑却说:“这些天里,我想了很多,你觉得,这不像我么?”
鸿俊皱眉,诧异端详李景珑,李景珑说:“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我。”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我从来不曾朝你提起过,获得心灯后的那一刻。”
鸿俊诧异道:“什么意思?”
“那感觉很难形容。”李景珑闭着双眼,喃喃道,“仿佛我的整个世界,都随之亮了起来……”
“什么时候?”鸿俊意识到有点不大对劲了。
“你觉得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景珑忽然问。
鸿俊说:“你是最好的。”
李景珑沉默不语,鸿俊确实觉得,李景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善良、勇敢、聪明、果断,且坚信理想,在鸿俊眼中,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李景珑低声说,“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什么?”鸿俊蓦然想起了某件彻底改变了两个人命运的事。
果然,李景珑说:“那是我得到了心灯以后。确切地说,是在遇见你之后。”
鸿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李景珑又说:“以什么时候为界限呢?也许在平康里睁开眼,看见你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模模糊糊,有了这种感觉。直到领命入驱魔司,又见到你时……”
“……就像心里照进了一束光。”李景珑说,“曾经所计较的、所在乎的,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鸿俊听说过不少李景珑从前的事,除却驱魔司的成员外,任何人看见他与李景珑在一起,眼中都带着某种奇怪的神色,似隐约在嘲笑,又似心下了然。而且,他还知道李景珑从少年时代得罪的人就不少,哪怕面对皇帝、贵妃、宰辅、官员,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才混得如此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