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程焕林明白,这是一个为他设下的局,夏寅明说的每一句话,看似是在针对申修,实则是在对他。
夏寅明并没有再看他,他淡淡回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长随,道,“凶手对自己经历的事情心存怨念,便设局让孔烈向尤檀买试题,又算到孔烈学识不行,定会找帮手,他想要警示世人,连带着让人注意三十年前的案子,便将具有几乎完全一致巧合的三人杀害。”
杨纶心里有些揪着,他听得出夏寅明淡淡语气中的怒意,可他不得不站在那里说明真相,这是唯一的办法。
“其中,三十年前被人利用替人答卷的是祭酒程大人,被牵连除名的是申大人,两位大人与那名获罪的举子一样,皆是出自湖广。”夏寅明顿了顿,看向申修,道,“而此番贡院三名死者,亦是出自湖广。”
众人哗然。众人都明白了,凶手设置这样的巧合,并非随意,怕是有其深意。席上的人将目光投向站在中央的申修,只见申修原本挺直的身躯竟然有些佝偻,他蹲下身,看向自己的长随,问道,“到底是何人让你如此?”
“曹长信”昏昏然没有反应,若不是他还有气息,定不觉他还是活着。夏寅明也一同蹲下,看着申修,低声道,“大人,你且看仔细,此人到底是不是曹长信。”
原先夏寅明这般问,申修还是很肯定的,可听他重复,不禁抬眼再探。他掀起了曹长信的袖子,拿起他的胳膊细看。少顷,他几乎颤抖着甩开那长随,瞠目道,“此人并非长信!
“长信自小与我相识,幼时为救我,曾摔断过左手,后来伤虽痊愈,却留下拇指大小的伤疤,可,可此人却没有那个伤疤。”申修有些诧异,又有些愤怒,他沉声对地上的人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冒充长信?”
“此人口不能言,意识也好似混沌不清。”
夏寅明起身,转向程焕林,冷声道,“可下官有一事不明,忘大人解惑。”
程焕林泰然不动,只看着夏寅明。
夏寅明径直说道,“缘何此人会出现在国子监?”
宴厅声音一滞,瞬间众人各种猜测的目光望向程焕林,申修也皱眉往他看去。
杨纶看着程焕林有些苍白的脸,幽幽叹了口气。他按着岄君的提示,想着若是蛇妖,必带着原来的习x_ing。蛇喜y-in,又喜s-hi,之前夏寅明说他追击那条蛇的时候,对方跳下尤府水榭而遁逃,如此看来,那蛇妖恐怕是条习水x_ing的蛇。纵观京城,有水,又偏y-in冷的地方,不外乎皇城和国子监。照理说,那三名贡生死时皆朝着皇城跪拜而死,蛇妖藏身皇城的可能x_ing更大些。可不巧,杨纶却从程焕林身上闻到过与那蛇皮相似的腥臭味。
他们方才从镇北抚司出来便往国子监去,本想去寻程焕林,却竟在国子监的湖边找到了萎靡的“曹长信”。
杨纶有些踌躇,毕竟程焕林是他的老师,可……
“此人出现在国子监,能够说明什么?”程焕林淡淡地问道。
原先开口提问的宗室青年又开口问道,“是啊,夏司丞,那这兜兜转转的,到底想说明什么?”
“回世子,下官不过是奇怪,此人犯下命案,又恐与科举舞弊案有牵连,为何会与申大人的长随长相相似,有寄居在国子监。”夏寅明回道。
杨纶深吸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却被杨景行拉住,就听在场一人奇道,“夏司丞,你说此人犯下命案,又有何证据?”
杨纶呼吸一滞,不由去看夏寅明。先前皆不过是他们两人的猜测和推断,确没实质x_ing的证据。
“此事不过是下官的推测。”夏寅明毫不在意在场的非议,亦是淡淡开口,“程大人虽被点为状元,可仕途不顺,三十年过去了,仍旧在从四品的位子上滞留将近二十年。而当年被牵连的申大人,三年后重新再来,高中探花,二十多年来平步高升致正二品的尚书。怎能让当年的状元郎心中无怨。”
场中一片安静,都看着这位大胆的司丞。杨纶的心也揪了起来,夏寅明是在冒大不韪之事,若事不成,便不是妄议朝廷大员这般简单了。
“这样的不甘与怨恨,让他设计一场命案,引众人重新关注三十年前的那起科举案。当年他的状元是陛下钦点,自不会有人敢去质疑,可众人若是重新知道那起案子,必定会联想那些被牵连除名之人,恐怕确实有错,那么处罚只是被除名就太过轻了。”夏寅明不卑不亢的沉声说道。
“大胆!何人教你如此污蔑朝廷命官?大理寺便是给你这般权利吗?”开口的是与杨阁老同为内阁的一名阁老,一时间众人皆出言斥责。
杨纶挣脱杨景行的手,站起来走到夏寅明身边,扬声道,“夏司丞莫要妄议祭酒大人,难道祭酒大人还特地找与申大人长随相像之人行事来嫁祸申大人不成?”
众人本与杨纶同仇敌忾,听罢,又出口责骂夏寅明。不过在朝为官的,皆不是笨人,杨纶的话虽表面上偏帮着程焕林,可他同样点出了一个事实,那名“曹长信”,是在国子监被找到的。
夏寅明嘴角有些许放松,他对那位阁老说道,“下官并非污蔑祭酒大人。三名死者死后,即刻有人前往他们的家乡告知,想必明日便能到达京城。另外下官已经命人去湖广找寻孔烈的祖父,想来他祖父定是认得凶手的。”
一时间程焕林的脸色煞白,听得夏寅明缓缓道,“想来他也必定怨恨那凶手而不愿为其保密了。”
众人看程焕林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声议论起来。
此时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申修皱眉沉声道,“程祭酒才情无双,品x_ing高洁,国子监门下学生无数,何人没受过他的教诲,何人不知他淡泊名利!夏司丞,你一味靠自己的揣测来污蔑朝廷命官,我必定上奏陛下,治你一个徇私枉法之罪。”
杨纶想要上前再说什么,却被夏寅明拦住,他神色莫名,却炯炯看着程焕林。
就见程焕林听了申修的话,竟嘲弄的笑了起来,起初是哼声一笑,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越笑越大声,宴席之上,一时间只能听到他有些刺耳的笑声。
程焕林心中府防线崩塌了。杨纶和夏寅明相视一眼,等的便是此刻。
“淡泊名利?哈哈哈……品x_ing高洁?哈哈哈……”程焕林笑着看向申修,走到那“曹长信”身边,仍由那“曹长信”依偎在他脚边,嘲弄地笑道,“我竟不知申大人这般看得起我。”
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程焕林嘶哑地声音,“若不是申大人向陛下进言,我又如何会在这从四品的位置上待上二十年之久?”
“永明……”申修诧异地叫程焕林的表字,解释道,“我不过是向陛下说永明你强闻博知,学问通汇而已。况且国子监……”
“如何?国子监祭酒门下学生无数?日后朝中皆是我的门徒?”程焕林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他厉声道,“可你难道没有看到现在的国子监衰败成何样了吗?”
确实,自从地方书院崛起,国子监的监生素质一届不如一届,能考中进士者也少之又少。国子监早不复当年□□初建时那般鼎盛了。
“为何同为定康三年的举子,我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从四品,而你,申信芳,你不过因长公主青眼,才得了陛下垂怜,为何你能够平步青云,为何我只能在那狭窄的国子监虚度光y-in!”程焕林疾步靠近申修,却被腿边的“曹长信”阻住。
“你,你便是为了这样的原因……”申修不顾侧身在前的夏寅明,不可思议的看着程焕林。
程焕林低头看了看“曹长信”,抬眼看到周围探究的眼神,哼了一声,挺直了背脊,挑眉道,“是。我只叹这天下不公,天子无德!”
一瞬间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放肆!”一声清冷的斥责。来人正是本在后院的长公主,本来她该在后院陪同女眷,可今日之宴却是她的寿宴,她原该来前厅道谢,却不想遇见了这场对峙。
“陛下自登基以来,勤勉于政,圣德昭彰。现如今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此足以证明陛下的英明!”长公主本就飒爽,此番面上待出了怒意,更是凌厉不可一视,“祭酒大人说陛下因为本宫的缘故而善待我家老爷,那你道为何多年来本宫皆居于申府,弃长公主府不顾?你只叹自己官运不济,却不见他人的努力。你金榜题名之时,我家老爷却满腹委屈回家重读。你风光入翰林之时,我家老爷还挤在贡院窄房奋笔。你进入国子监,一跃成为四品祭酒之时,我家老爷不过一个小小编修。你自己停滞不前,却怨恨旁人比你上进和努力。纵然我一妇道人家,也替你羞愧!”
程焕林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听了长公主的话,不禁退了半步。
“夫人……”申修面色沉痛,低低唤了一声长公主。
长公主并未理会,继而扬声道,“你自负的才学,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国子监的衰败或有大环境的影响,可它这二十年的不进反退,便是你无能的最好佑证!”
要说皇亲国戚虽无实权,地位却尊贵。长公主已为人妻多年,却不改当年热辣的脾x_ing,这一番连敲带打,愣是让杨纶有种痛打落水狗的错觉。
他心中隐痛,祭酒虽对监生不太上心,却到底能在一些学问上请教他。比之院中日常教习的博士,他的见解总是独到,甚至很超前脱俗。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日积月累的,竟然在心中埋下了怨恨,日复一日地,怨恨成了执念,直致酿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