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长阶,他又渴望这条路短一些,若是能短一些,当年背着自己回家的楚晚宁受的苦,是不是就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就这样走到山巅,巍峨山门已清晰可见。
忽然,一个披着白色银狐斗篷的颀长身影自婆娑树影里出现,未及两人看清,就听得那人唤了一声。
“师尊?!”
楚晚宁微惊,几乎是立刻把手从墨燃掌中挣了出来,垂在袖间,而后站定脚步,抬起了头。
师昧自高几级的台阶走下,夕yá-ng余晖下一张脸清若芙蕖,明艳鲜丽,那灼灼光彩照漫天红霞都黯然失色。
他当真是俊美极了。
师昧大概并没有看到方才二人牵着的手,他显得很惊喜,笑道:“太好了!你们总算回来了!”
墨燃没有料到会忽然遇上他,有些尴尬,便问:“师昧是要出门吗?”
“嗯,我正要下山去替尊主买些东西,没想到先见着师尊和阿燃。几天前尊主收到了师尊的传讯海棠,但没见着人,总归放心不下……”
楚晚宁说:“我与墨燃均无恙。派中其他人呢?”
“都没什么事。”师昧道,“少主虽然受了黑子摆布,但所幸控制时辰不长,未损心脉。这几r.ì贪狼长老悉心医治,今晨已能下床走动了。”
楚晚宁叹道:“那就好。”
师昧笑了笑,看了墨燃一眼,而后温柔地垂落眼帘,作揖道:“虽然很想多聊一会儿,但孤月夜送来的药材,若是再不去取,就该让送药的人久等了。我需得先行一步,师尊、阿燃,晚上见。”
“嗯,你去吧。”楚晚宁道,“回头再说。”
待师昧衣袍猎猎,身影渐渺,楚晚宁便转头,虽然他能感到方才墨燃并未松手,是自己先行抽离的,但不知为何就心生恼恨,刀锋般冷厉的眸子恶狠狠地剜了墨燃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墨燃:“………………”
两人前后到了丹心殿外,一推门,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了一下,均是无言。
只见死生之巅的主殿里头,密密麻麻摆满了金银绸缎、宝树珊瑚、法器灵石,从尽头高座一路铺到门口,以至于楚晚宁连大门都只能推开一半,还有一半已经被一堆闪闪发亮的炼器晶石挡住了,完全动弹不得。除了这些东西也就算了,不知什么古怪的原因,殿中居然还立着三十余个惴惴不安的绝色美女。
而薛正雍呢,他正哭笑不得地在跟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衫的火凰阁弟子说理。
“不行,这个真的不行,其他可以收,这些歌姬还是请你带回去,退还给阁主。我们这里真的不听小曲儿,也不爱看跳舞,谢了谢了。”
墨燃跟着楚晚宁走进去,那三十个姑娘就站在门边,立时就有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他本就对调配出的香气敏感,没忍住,登时阿嚏阿嚏打了四五个喷嚏。
薛正雍忙回头,见到两人,登时大喜。
“阿燃,玉衡!你们可算回来了!快,快帮我来劝劝这位……呃……这位使节。”
楚晚宁微微扬起眉毛:“什么使节?”
未等薛正雍答话,那弟子便满面堆笑,回过头来,热切地说道:“在下火凰阁大弟子,奉阁主命令,特来与死生之巅结盟的。”
楚晚宁:“……”
结盟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轻率,三个人合力劝了那人半天,才把人给送走,薛正雍看着使节远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擦着额头细汗:“你们知道么,这些天上修界的大小门派来了好多人,都说要和死生之巅修好。我这些年与他们j_iao集不多,以往愿意搭理咱们的,也就是昆仑踏雪宫,这一回三个五个的全都挤过来送礼,突然变得那么热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楚晚宁闻言蹙眉,问道:“这段时r.ì,上修界什么境况?”
薛正雍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怎么说?”
“乱套啦。”薛正雍说,“徐霜林那个疯子,回忆卷轴暴出了那么多恩恩怨怨,即便知道这是他的复仇之心在作祟,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儒风门自是不用多说,江东堂已经四分五裂,孤月夜和踏雪宫彻底j_iao恶,如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还有无悲寺……”
他说到这里,猛地想起怀罪大师是楚晚宁的师尊,不由立时住了嘴。
楚晚宁却只是淡淡的:“无悲寺空门净地,前主持却卷入儒风门立嗣之争,且用心险恶,自然也已声名扫地。”
“嗯……”
听他这样不留情面的说自己的师门,薛正雍和墨燃都下意识有些困惑地看着楚晚宁。
楚晚宁抿唇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又问:“南宫驷呢?”
“不知道,劫火熄灭后就没有听到过他和叶公……叶姑娘的消息了。”
墨燃闻言,不由地低低“啊”了一声,面露忧色。
难道两辈子了,这两个纯善君子,仍是得不到善终么?
见他神情有异,目光晦涩,薛正雍转头看他:“燃儿怎么了?”
墨燃无法说实话,只得道:“我是在想,徐霜林如今行踪未定,他二人与其瓜葛颇深,担心会受牵连。”
“你也别太挂怀,所有门派都已经派人在彻查修真界一切异样的法术源泉了。”薛正雍道,“除非南宫絮接下来没有大动作,不然的话,势必会被抓到行踪。南宫公子和叶姑娘或许是暂困山林,不便于外头联系而已。”
墨燃道:“嗯,但愿如此。”
他们又继续问了些这几天发生的变数,薛正雍虽得海棠传讯,知道楚晚宁他们先前在飞花岛度r.ì,但也有些不清楚的后续,所以也反过来问了他们一些近况。楚晚宁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唯当讲到些与墨燃相关的事时,会顿一顿,刻意地撇开不说。
而薛正雍呢,他打死都不会想到,楚晚宁和墨燃之间能发生些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瞧上去除了相貌,一切都太不般配了。
年纪,身份,x_ing格。
甚至皮肤颜色,吃饭口味,睡觉姿势,凡此种种,无一相同。
这么多年来,晚夜玉衡一直都代表着高洁,北斗仙尊一直都代表着清冷,楚宗师薄情寡欲,最珍惜的就是自己这张脸皮,他怎么会和自己的徒弟走到一起去?
最大胆荒谬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要有哪个说书人能讲上这么一段,估计能被人啐瓜子皮泼大碗茶,揍到榉木桌子底下去。
但是,爱意偏偏就这样滋生了。
在光线昏暗,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开出一朵隐秘娇孱的花来。虽未盛放,香已旖旎。
既然回了死生之巅,当晚楚晚宁便去了孟婆堂吃饭。
推开红莲水榭的门,忽见得竹叶萧瑟的山径小路,青石长阶上,安静地立着一个人。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茂盛霞光在他身后恣无忌惮地晕染泼墨,将他英俊的脸颊描上一层金边。
墨燃笑着对楚晚宁说:“师尊。”
楚晚宁洁白丝履微顿,记忆忽然重叠,好像又看到了墨燃第一年来死生之巅时,每r.ì会站在自己门前,目送自己出门,等待自己归来。
只不过,少年不复,当年的玉衡长老,也早已成了他口中唤了千万遍的师尊。
恭敬里,犹带几缕十分克制着的热切,以及并不那么克制的温柔。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跟你一起吃饭。”
楚晚宁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一只食盒上,说道:“我今天想去孟婆堂,好久没去了,不想待在水榭里进食。”
墨燃微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笑了:“师尊误会,这个食盒是空的,我刚刚去给薛蒙送了些饭,他胃口不好,借了个小灶,给他煮了一碗挂面。”
没有想到墨燃居然会给薛蒙送吃的,在楚晚宁记忆里,这两个人素来不睦,虽然是堂兄弟,但凑一起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斗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五年沉睡错过太多,又或许是墨燃和薛蒙的年岁都已渐长,总而言之,在当师父的没有发觉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早已冰泉始解,渐趋缓和。
如今虽离兄友弟恭相去甚远,但至少薛蒙捏泥人,也会记得捏一只丑巴巴的墨燃,而墨燃也会在薛蒙病的时候,亲手煮一碗挂面,送到他榻边。
楚晚宁叹了口气:“他怎么样?我之前去瞧他的时候,他还在睡。”
“这会儿已经醒了,吃了面,又想出来走走,好不容易才被我劝回去躺着。”墨燃道,“珍珑棋局不比其他,中了黑子的人,哪怕所控不深,也当好好休息一段时r.ì。”
“嗯。”
楚晚宁虽应着,心里却有些疑虑。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好像墨燃对于珍珑棋子的损耗利弊,有些过于清楚,过于淡然了。
“师尊?”
楚晚宁回过神来,墨燃笑着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应当是自己多虑了吧,墨燃如今好歹也是宗师了,对禁术有所了解,也不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