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子里雾气蒸腾,气味呛鼻,润之左顾右盼,一圈下来也不见黑衣义士,粉白嫩脸上满是失望。
“嗨!真娘晦气,那小子又来——”抓药郎中啐了一口,抬高音调朝后堂道,“本月都来三回了,真当咱常青堂药铺是什么好施舍的地界儿呢?”
“我说你小声点儿,不是给自己惹不自在么。”账房朝郎中挤挤眼,“那位好歹是宫里头来的,素不知来头,万一是个正经主子,你岂非惹祸上身。”
“呸!我去他的梭梭子,能什么正经主子,正经主子能出宫来抓药?宫里太医爷爷们神通,要个灵芝肉参血燕鱼翅还不萝卜白菜似的稀松平常?他那病歪歪的娘指不定染了啥疫症,”又压低声怨道,“嗳!说不得是与旁的私通,得了些个说不出口的脏病,谁知道那小子身上带没带着病呢,可别给我招上。”
“不是,你可收敛些,我看那人不像是个省油的……”
“抓药不给银子,说破大天儿去也没这理,回回拿那些个绣花手绢儿抵,谁稀罕!也就是掌柜的好相与,要搁我——我——”
说话间,后堂门帘子一掀,着一席黑斗篷之人转瞬立于面前,身量颀长挺拔,宽大帽檐一直遮至人中,两瓣唇与锋利的下颚线条皆隐藏进阴影中,晦暗不明。
郎中只觉得一股阴测测凉意自脊背横窜上来,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紧忙闭了嘴接过药单子抓药。
润之一见,当即心中乍喜,可不就是方才那位大侠么,上前两步便要伸手就去牵那人腕子。
“大侠!”
谁知掌心将要握住那人腕子,黑衣人仿被灼伤了般一把甩开,疾退两步,哐当一声撞在身后柜台上,药架子瓶瓶罐罐叮当乱响,又引得郎中好一番白眼。
“大侠,你别——”
润之也骇了一跳,明白自己唐突,他向来与人自来熟,平素又随意惯了,唯独面对这人却不知为何,口舌像是打了结,心跳变得极厉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友好,别害怕?——此人想必是绝世高手,害怕自己做甚?别介意?——又不是姑娘家,想来也不会介意短暂一瞬肌肤之亲。
少年润之话本看冒了,只当那身量颇高的黑衣人是武功盖世的侠客,自然不肯与凡夫俗子亲近,心底不禁更生出些缥缈崇高的钦佩来。
郎中抓好了药随便滚做一包,扔在柜台上用一柄小铜秤杆推过来,黑衣人把药包攥在手里,又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手帕。
郎中的脸色明显变得更不好看,鼻腔里发出一声极短促‘嗤——’阴阳怪气嘲讽一句,“可别再拿这金贵玩意儿抵药钱了,咱店面小,不认得高级货色,之前那几块都绞了裹药渣子了。”
黑衣人身形一滞,阴影下薄唇几不可闻抿成一线。
润之瞥过一眼,见那手帕上竟绣着二龙出云纹样,绣活儿精细,绣样传神,并非市井俗物,又见黑衣侠客如此宝贝对待此帕,想来舍不得将它换药,只怕是传家之物。
“别忙,”润之从钱袋里抠出一颗琥珀珠子,递于郎中,“这个给您抵药钱,能么?”
琥珀圆润蒙脂,内里流光溢彩,花釉五色,甚是好看,霎时满室生辉,周遭一应人等纷纷驻足注目。
大清市面上琥珀并不常见,番邦一年到头进贡宫中数量有限,上位者赏人、赐臣,能流至民间更少之又少,即便是落魄跌价至委身当铺,这样大一颗也要卖到四百两不止,别说抵一包药渣滓,就是整个常青堂也抵得。
郎中立时换了副面孔,连川字纹都笑成一朵菊花,连连说道,“能,能,太能了!”
待润之同郎中交涉完毕,黑衣侠客却早不知去向,小少年望着暮色渐渐迫近,吁了口气,只得同一路找寻而来的方儒生打道回府。
常青堂郎中今日得了笔好买卖,捏着琥珀珠子亲了又亲,越瞧越觉得值钱,心里盘算着明日早起,到当铺当个好价钱,再上皇城根底下最繁华街面上赁个好铺子开号单干,他早看不惯常青堂老东家了,心忒软,舍不得提价宰人,月月都入不敷出,还有个甚赚头。
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乱响,想着想着尿意上涌,赶忙提着裤子往后堂跑。刚出大门只觉得眼前骤然白光一凛,还未及反应便胸口乍凉,锋利的箭头穿心而过,铮然将其冠于地面,冲劲之大,直令箭头扎进地皮三寸!
郎中当即一头栽倒,喉中斯斯细鸣,叫也未叫出声,瞳孔扩散,虚蹬了几下腿便断了气息。
西天乌云尽散,显出月色皓皓,清辉遍地。
永琰将巨大帽兜向后扣去,露出略显冷硬苍白却俊逸无双的脸孔,黑暗中那张脸只显出黑白二色,眉峰浓黑如锋利刀刃,墨玉眸子泛着濯濯寒意。
永琰居高临下觑着已开始僵硬的尸体,只觉得小腹绞痛,胃里一阵翻腾恶心,迅速从郎中腰间摸出那枚琥珀珠子,借着月光打量片刻,而后紧紧攥在掌心里。
朝十里集方向极目望去,月色包裹下,紫禁城更加静谧,仿佛黑暗中沉睡着的危险巨兽。
打更人敲了三下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永琰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温柔松动,将被那少年抓过的手腕放在鼻尖嗅了嗅,又贴在脸颊小心地蹭一蹭,灼人热度仿佛还留着一线余温,永琰手足无措地想把它保留下来,于是扯下一块衣角将手腕细细包裹。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开坑,跪求宠爱~
☆、太傅冢
和珅一路穿午门,畅通无阻入宫门、过二十四桥未央宫,直到乾清宫门外求见。
和珅敢于此时入宫倒也算是心有丘壑,这样的事并非一次两次,宫里头那些个总管太监有哪个不认得和大人,又有谁抬了米缸做胆子,敢不给他行方便。
见皇上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谁知今日却偏遇上个不好对付。
“和大人,真真儿不是当奴才的不给您行方便——”
小太监低眉顺眼,声音又尖又软,说一句话像是吹一段口哨,言辞中却满满透出拒不合作的意思。
“想必大人您也知道,今儿早朝,刘统勋刘将军刚报上来西郊八宝山上怪物下山,伤人害畜的事儿,圣上烦心了整午间,这才歇下,刘嫔娘娘正在里头,软玉温香,圣眷正隆,您这时候儿进去……怕是不大美罢?”
这小太监是内务府新选上来,年纪轻轻就能在乾清宫门前侍奉,多少得益于从刘嫔母家刘墉府里出来的缘故,仗着刘嫔和八阿哥有太后老佛爷撑腰,在宫里这差事当得顺风顺水节节高升,自然目中无人。
圣上薄幸,少与后妃亲近,这会儿刘嫔好不容易侍奉圣驾,就有人前来搅局,谁不知道和珅与刘墉在前朝那是分庭抗礼针尖儿对麦芒,皇帝偏袒和珅,处处压刘墉一头。
小太监万分不痛快,一心计较着赶紧寻个由头把人撵走。
和珅微微一怔,他何尝不知阉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心下鄙夷,心道这小公公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看来是生来命数轻,老天爷摆明让自己超度了他。
可巧刘嫔手底下的宫女慧儿信步而来,端着刚煮好的雨前龙井要往里间儿送,小太监忙不迭接过,也不欲与和珅多做纠缠,讪讪道,“外边儿风大,奴才还有差事要做,便不陪和大人闲话儿了,您请自——妈呦——!”
茶刚烧滚,小宫女脚程快,送过来还余八分烫,整壶一滴没浪费,全泼在小太监裤裆上。
刚挨了一刀的东西尚未痊愈,沸水一烫更针扎似的疼,当即捂住裤裆狼嚎一嗓,斗大汗珠从额角沁出来。
生挨了这一下子也顾不得身份了,龇牙咧嘴就要朝和珅扑去,刚跑出没几步却突然感觉手臂被狠狠钳住,紧接着一股蛮力向后拖拽,整个人便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
小太监‘嗵’一声被贯倒在地,一时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难当,眼前数枚彩星闪烁,叫道,“诶呦喂!哪个挨千刀的——啊……皇!皇上!”
一席明黄色分外晃眼,再往旁边看去,是脸色铁青的刘嫔。
清□□□□哈赤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故而后世子孙代代习武不敢废弛。已过而立之年的乾隆皇帝身高八尺六寸,英气非凡,龙袍之上金线绣制龙纹直盘亘至腰际,腰带上系着黑白玉衡,肩背宽阔,健腰颀朗,眼窝深邃剑眉入鬓,眉宇间纹路却极深,使得整张面孔看起来不免徒增距感,端得一副不怒自威的天子之势。
刘嫔入宫侍奉已久,见皇上把和珅护在身后,脸上表情明显已属暴怒前夕,心道这小太监不识抬举,肯定留不得了,先把自己摘出去才是要紧,连忙朝其狠使了个眼色。
“皇上!皇上明鉴!”小太监慌忙爬起来磕响头,三下两下直把前额碰得鲜血淋漓,“和大人他闯到乾清宫门口,不分青红皂白掀了茶壶烫伤奴才,奴才,奴才——”
还没等小太监哆哆嗦嗦‘奴才’完,就听上方传来极低沉却张力十足的天子之音。
“拖下去杖毙。”
——此乃小太监短暂人生中听闻的最后五字。
御林军手提大桶一字排开,四面八方冲了汉白玉石台上的血迹。
一场闹剧终画上血腥句点,自此之后至嘉庆年间,十数年里,无论何时,和大人入乾清宫再无人敢阻拦。
胆敢阻拦并意图中伤和大人的小太监被七八个侍卫拖走后,刘嫔的脸色活像吞了粪般难看。
眼睁睁瞅着皇上扯了和珅袖子往寝宫里走,丝毫没有回头叫上自己的意思,登时觉得头上顶着的旗头千斤重,坠得她硬是一步也挪不动,只得尴尬地朝皇帝背影福了福身,兀自凌乱在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