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威此时开口,文人雅士般悠悠道,“赵大人对为官进退这般有研究,不知可曾听过《松窗梦语》中的一个故事。”
赵渭这才注意到厅中还站着这么一号人,看面相不过师爷之流,不足为惧,便讪讪行礼,“下官洗耳恭听。”
“都台长官王廷相府上曾养一轿夫,平日里甚是注意仪表,喜洁成癖,一日进城遇雨,恰逢轿夫穿了新鞋,开始时极为小心,择地而行,只寻干净路面,后来一步性差踏错,失足跌进泥潭之中,由此便不复顾惜了。王廷相有言,为官居身之道,亦由是耳,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戚威语调虽浅,言却凿凿惑人,赵渭面上微微动容,额头褶纹里细汗渗出。
戚威又道,“慎始之难,更甚于善终,祖宗清廉而后世失守者大有人在,身居泥沼,一次踏入泥潭而再不顾惜,愈陷愈深,不惜与虎谋皮,成为猛虎身后的伥鬼,以为舍小保大,却终是为人利用火中取栗,得不偿失而已……”
“这……”赵渭汗如雨下,抬起衣袖颤颤巍巍地擦汗。
“立业容易,守业难,试想待上庸一破,滇藏最后一道屏障失守,廓尔喀敌军举兵过茶马,武定关后三十二郡皆濒临沦陷。”尹壮图坐在桌上,屈起一脚,补充道,“届时人为刀俎,赵大人还指望外夷遵守约定秋毫不犯?——赵大人世代忠良,可别让祖宗基业蒙尘呦。”
赵渭支吾半晌,终于松口,“何琳已受困多日,城池……一破,廓尔喀便可退兵,夷王前日派使节和谈过,保证不损城中百姓分毫。”
“不过一个城池而已,大清国土广袤,多一个城池少一个城池并无差别……”
话到此处,永琰一掌拍在桌上,登时一声裂响,厅中寂静下来。
“一个城池不多,但城中一草一木皆是我大清国土,国土之争,分毫不能相让!”永琰声音洪亮,清晰传至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赵渭惊得五内俱震,咕咚一声跪将下来。
永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继续道,“你为保一方百姓安危,弃七千将士性命于不顾,今日让一城,明日便要割一省,届时敌军屠城,祖宗打下的基业,便要毁在你这样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人手中!”
赵渭簌簌发抖,连连叩头,膝行上前将通关符节接过,亲自监督放下吊桥,带永琰等人过武定关。
五万大军过吊桥入城,天色已然微微泛白。
润之与永琰上马,润之低声道,“琰哥,你刚才帅呆了!”旋转头道,“戚小威,你那故事不错,哪里看的?”
戚威道:“《松窗梦语.为官者》,你看么?想当官?”
“给我看看罢,路上没意思。”
戚威遂从靴子里掏了半卷残书,凌空一掷,永琰抬手接住,直接塞进铠甲侧面。
润之:“……”
元瑞从后方追赶上来,大声质问道,“我不帅么?!”
尹壮图点评道,“胆略不足,莽直有余,虽有经验,还需历练,来来,跟着大哥,大哥教你为官之道——”
众人轰然大笑,战前紧张的气氛得以缓和,戚威分得一匹瘦马,几次想追上来同润之搭话,却不论快慢与否,倶被永琰驱马落下十步开外,心知此人有意干涉,只得暗自咬牙,话唠一般与陈骁絮叨。
润之:“戚小威是油滑了些,到底帮了咱们,你怎么对他这么大成见?”
永琰:“他盯着你看。”
润之:“琰哥吃醋?”
永琰:“嗯。”
作者有话要说: 家乡夜里凉了,宝贝们一定要加些衣物,预防感冒哦~
☆、战孤城
滇藏战场,上庸关内朔风凛冽,滴水成冰。
春风不度,世代驻藏的何家军五日前与朝廷马步兵汇合,同廓尔喀外夷展开殊死一战。廓尔喀纠边境七千将士浴血厮杀,终因寡不敌众,连连败退,被围困至上庸城内。
七千将士战死四千余人,幸存者多数有伤在身,城中百姓已向周遭村落逃难,此处粮草不足,孤立无援,已成为一片孤城。
天色更阴沉,何琳面上皆是血污尘土,屈膝倚靠在城墙根下,勉力将铠甲连着血肉处撕下。方才巡查过伤重的兵士,统计死亡人数,今日,又死了一百一十四人。
粮食昨日清晨告罄,士兵自发组织挖草根,架起锅炖汤喝,裨将想了想,又将腰带解下来炖了。
若无人援救,想必撑不过三日,这城中的将士们或病死,或饿死,倶将以身殉国。
何琳站起身,袒露出肌肉虬结的古铜色后背,一道寸余深刀伤纵贯脊背,深可见骨。
何琳以一□□支地,沿城墙拾级而上,穿过层层墙垣,极目处尽是黑压压敌军,如同鬣狗深长舌头等待将死的饿殍。
“儿郎们!”何琳豹目通红,如同岩石般刚硬转折的唇微微颤抖,“今日受困于此,存亡之际,援兵或许不会在我们化作枯骨之前赶来。”他将拳头死死抵在鼻梁上,浑身充斥着绝望的悲痛,艰难说道,“你们也有二老、妻儿,他们在等待你们衣锦返乡……是我无能!我带领大家走入险境……”
“将军!”将士们皆动容落泪,何琳几度哽咽,额角青筋绷起,胸膛剧烈起伏,却坚持着说下去。
“儿郎们,殉国者,只何琳一人足矣!”七尺男儿,肝肠寸断,“降罢——”
“将军!不能降!”众人皆道,“毋宁死,不叛国!”
“好!”何琳仰天长啸,发出困兽般撼天动地的悲鸣,“儿郎们随我——背水一战!!!”
“开城门——!”
三千余人相互搀扶起身,群情激奋,将兵器高举,“战!!!”
城门打开,敌军潮水般涌入城中,三千将士于攒动的人海之中,奋力厮杀,各自为战——
敌军源源不绝,渐渐将少数何家军冲散开来,残存将士们很快被斩杀殆尽。
何琳一手挥枪,一手戗地将战旗插入地下,浑身浴血,战意凛然,如同上古战神,一时竟无人敢近战,旗杆没土数寸,残破的旗帜迎风烈烈,屹立不倒。
廓尔喀敌军歼灭大部分清军,最后纷纷向何琳方向靠拢,似乎想依靠车轮战将其拖垮。
何琳铠甲破烂,黄铜护心镜旧铁皮似的堪堪挂在臂弯,胸膛脊背倶布满伤口,皮肉绽裂,鲜血淋漓,却依旧机械般挥动□□,将迎头一个敌人刺了个对穿,继而竭力抽回,不料精钢枪头卡进骨骼之间,竟无论如何也抽不出!
周遭敌军见有机可乘,纷纷举刀劈砍,何琳抬手格挡,电光火石之间,左手两指登时为利刃削掉,滚落在地,瞬间被踏为肉泥。
何琳顾不得钻心疼痛,一拳打在一名小兵面门上,那小兵口中鲜血狂喷,向后倒飞出去,何琳借力夺下兵器,立即有后来者前赴后继将缺口补足。何琳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大刀横于胸前,上劈下砍,奋力斩杀,骤然肋下剧痛,他勉力拔出刺入腰间的匕首,裂口中隐隐可见脏器蠕动。
血几乎流尽了,何琳两脚分开肩宽,长刀撑地,勉力支撑着令自己不能倒下,孤城长烟燃起,映着一轮红日,刀光一闪——
何琳离京那一年,京城中白玉兰开的甚好,只是他刚得知了兄长的秘密,心中震惊厌恶,自请离京戍守,去得匆匆,无暇欣赏沿途风景。
不想此去经年,一走便是十余载。
朔风凛冽中,他未曾再回忆起当年种种,只重阳节时偶尔愧疚,未曾以叔伯的名义,给过润之什么。
如今兄长那孩子,估摸着也长大了罢,走的那年,他不过是齐膝高的小小雪团子,抱着自己的小腿,不住唤二叔。
二叔,二叔。
何琳没有过孩子,二十来岁时娶过婆娘,江州织造的大家闺秀,可他脾气太过火爆,扬手便打,婆娘不乐意,成日哭闹不休,和离了。
他总是想,若是当年性子收敛些,勉强过着,可能也会有个孩子,像润之那样就好,唤自己二叔。
哦,自己生的就不能叫二叔了,该叫爹。
“二叔——”
都说了,叫爹。
“二叔!!!!”
何琳猛然睁眼!
仅剩的清军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大喊:“援兵!援兵来了——!!”
局势瞬间逆转!永琰带领骠骑营切入敌军,如同利刃般将敌方大军阵型撕开一个缺口!
“二叔——坚持住!”润之大吼一声,“儿子!去——”
雪沙豹震天动地一声吼,闪电似的窜入人群,獠牙凛凛,逢人便咬,横冲直撞撕咬出一条血路!
藤甲军训练有素,迅速展开两翼,呈包抄之势。
城门楼上
喀什将军负手而立,眼窝深邃,鼻成鹰钩,显是夷族形貌,此刻正不动声色观察战局。
城门之下
永琰一骑势如破竹,先行冲破阵型,敌军节节败退,藤甲军向内围堵,各个武艺高强,藤甲刀枪不入,尹壮图弯刀出鞘,鸣鸿刀寒光锐增,下斩马腿;元瑞一剑一个,上削人头,二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