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喉咙哽咽,像是吞了刀子一样疼痛难忍,十分费力地说,“这世上从未有一人,是离了旁人便不能活的……”
“既是这般,爹便放了我去找……”
和珅自顾自道,“你尚年少,一时分不清亲疏内外也是情有可原,要知道,这天下除了你爹以外,再无旁人全心待你,你听话些,懂事些……还是爹的好孩子,爹与囡囡,还同从前一样……”
“不能了,爹。”
润之双膝落地,声音低沉却坚决,在晨光中沾着露水的寒气,“恕孩儿此生不能尽孝膝前,来世结草衔环,必报答爹爹养育之恩,儿子给您磕个头,这就走了。”
“养育之恩,呵,好一个结草衔环!”和珅手指痉挛,脸上显出一个极其可笑的扭曲的表情,旋即眼眶通红,手掌颤抖着扬起来,似乎想要抽他一巴掌。
“爹打罢,”润之也红了眼睛,跪着不肯挪动,“爹打过了,权当是了断这一世父子缘分。”
和珅猛地倒抽了一口气,气息从中阻断,疾咳两声,竟骤然咯出一口鲜血来!
润之似被重拳击中面门,连带着眼前薄雾里全是星星点点的红色,慌忙起身要扶。
和珅避开他,脱力地摆摆手,倚在墙上微微阖着双目。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想,昨天这个孩子还骑在自己肩头看风筝,还不到膝盖高,又白又嫩的一小团子,谁见了都说嘴甜乖巧,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口口声声说什么‘了断这一世父子缘分’,一刀一刀剐在他心头上,疼得直哆嗦。
“爹……”
润之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无力地张张嘴,想说我不走了,我听爹的话了,都是我错了,爹别生气,我这就回去,成亲,可是话堵在喉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和珅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再没去看儿子,只瞥了昏迷的戚威一眼,再开口时语气出奇平和,就如同谈论今年花开甚好。
“这人日日想带着你往外跑,实在不好,不若……杀了罢。”
“爹!!!”
润之心头登时涌起巨大的恐惧,这样的和珅他从未见过,但他知道,和珅是真的会杀了戚威,就像杀死那只养在府里多时的雪沙豹,就像碾死任何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的坚持是多么可笑,和珅即便是用上对待旁人十中之一的手段,也足以逼他就范。
他从未比这一刻更怕他,如同惧怕一个生长在自己血肉中的心魔,原来自己一直就在父亲的鼓掌之中,所有的侥幸,不过是倚仗着疼爱。
“爹,我知道错了,”润之哭喊起来,像只瑟缩绝望的小动物,“他是我的朋友,他救过我的命,别杀他,我跟您回家,我什么都听您的,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杀他,我再也不敢了……”
他疯狂地磕头,额头撞破了也浑然不知,眼泪顺着消瘦的面颊流淌到地上,和着血,润泽了一小片土壤。
和珅将他抱在怀里,牢牢抱着,不准他再磕头,但润之的力气却出奇大,几乎要恐惧地挣脱开去。
和珅的手慢慢覆在他后颈处,片刻之后,疲惫地叹了口气。
夏日骄阳似火,把晨间的薄雾驱散开去,暑气蒸腾起来,如同遍布空气中的游丝,收拢包裹,丝丝入扣,令人无处遁形。
其实和珅年轻时,颇有过几年撒泼打横的无畏劲头,少年心气儿好高骛远,不是没想过为侠为豪,莫说前辈晚辈,只要他一横眉,连乾隆也得怵他三分,秦淮一霸的名声响了许多年。
可惜那时以天为盖地为席的一腔孤勇,到底是有了润之之后就被磨得一干二净,连丝灰儿也没剩下。
天王老子也盖不住的混不吝如今怕狠了自己亲儿,说起来只剩苦笑。
和珅是真怕了。
怕他吃苦,怕他受痛,怕他颠沛流离,怕他无枝可依,恨不得将胸中一颗滚烫的心挖了去捧给他,浑然不在意胸膛破了的空洞鲜血淋漓,嗖嗖地灌着冷风,疼得钻心,哦——没有心了。
这儿女债究竟要还到几时,他想,自己恐是上辈子冤死了人家清廉官,糟践了人家好女儿,才落得个现世报。
报应不爽,他还乐此不疲、甘之如饴,只怕哪日见不着这报应自己的小鬼儿,又要为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地剐心。
润之这一觉睡了很久,明明只是清晨到夜里的光景,却觉得比养伤时成日成日躺在榻上做的梦还要庞杂。
梦里自己穿着大红吉服拜堂成亲,父亲与母亲倶坐在堂上,笑眯眯望过来,等着自己与新媳妇儿二拜高堂,待喜婆牵着新嫁娘走近,才见那人居然长着永琰的脸,惨白的面门涂着红胭脂,仔细看却发现是个给死人扎的纸人。
润之猛地惊醒过来,耳中嗡嗡地响了好一会儿,周遭一片黑暗,晃了晃头,过得半晌才想起今夕是何夕,戚威恐怕已上了黄泉路,而他竟是好端端躺在自己的榻上。
外头推杯换盏与歌舞声不时传来,他抬抬袖子,顺着窗子投进来的月光,看清身上穿着的是件大红色的吉服,袖口儿绣着金线松针,与梦中别无二致。
吉服殷红如血,却无端让他想起黄土白骨,无数墓碑森然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年元瑞给的匕首还挂在墙上,润之将它取下来,放在手心把玩许久,外头的声响渐渐停了,剩下万户捣衣声,分外凄楚。
匕首锋刃慢慢在吉服的缎子面上游走,黑夜之中仿佛一尾闪着寒光的银鱼,最终停在心口窝上方空悬,驻足不前——
转眼便要落下!
‘叮’一声脆响,一颗石子弹来,准确击中霜刃,润之一怔,虎口被震得发麻,匕首铮然掉落在地!
下一刻天旋地转,黑暗中他被拥入一个久违的怀抱,熟悉的苦丁气息瞬间缠裹上来,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
如若此时依旧是梦境,那么他便愿以这一把消骨立誓,期许一生都不必醒来,就这样停驻,醉生梦死。
那双手臂太过有力,带着珍重的颤抖,简直要将他揉进身体里去,靠得太近太紧,又将两个越发急促的心跳融在一处,温暖的大掌轻轻覆盖住润之的双目,火热唇舌便蜿蜒而下。
后背咚地撞在榻上,此时疼痛也化为激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搂着永琰的脖子,凶狠地吻回去,带着无数相思酿成的愁苦与委屈,皆融化在爱人久别重逢的一个吻中。
“我来了……”日夜思念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一路灼烧进他的心中。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的。
其实不必宣之于口,若是相爱,又怎么会不能彼此感应,那些忐忑的等待,不安的守望,皆伴随着永琰的到来化作浮生泡影。
他像是沙漠中踟蹰苦行数百年的一缕孤魂,终于在灰飞烟灭之前,跳进那片让他义无反顾的海市蜃楼。
可他还有一句想好了很久的话,一定要问。
“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浪迹天涯。
润之的泪终于落下来。
☆、魂归处
润之的眼睫颤抖着反复蹭过永琰掌心,心里便源源不断爬出来无法遏制的麻痒来,好似许久不曾见这人,一直在胸口憋着一口气,千言万语到了此时,却随着心里那一股气一块儿散了。
只觉得月光清辉散落处,尽是难以安放的思念,此时抱在一起,什么也不说,就十分惬意。
屋内寂寂,二人倶不再言语,润之的手顺着永琰肩头向下摸,抚过坚硬如铁的背部线条,终于停留在那块巴掌大凸起的伤疤上。
“还疼么?”
“疼,”永琰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野兽般地嗅动脉上的一小片肌肤,“每多念你一分,便更疼一分,”叹息一般,“一百七十二日,无一时、一刻不疼。”
永琰又伸手去探他的右腿,顺着朝下摸。
“和珅打的?”
“早就不疼了,”润之说,“你那日根本没醒,我被打的事是谁跟你说的?”
永琰顿了一顿,“戚威。”
“戚威?”
“是。”永琰道,“自山道回京时,在乱葬岗狼群里遇他,那日之事便是他同琰哥讲的。”
润之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自己虽任意妄为,但和珅到底是自己的父亲,润之原是对他再了解不过了,心知他不论如何都不愿让自己难受,若是戚威无事,他突然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
“那其他人,师父、尹大哥他们呢?!”
永琰亲亲他的唇,“他们好好的,都在乌苏。”
他们没死……他们都好好的!!
“陈骁呢?”
永琰亲他的眼睛,“他也在。”
“牛不平呢?”
永琰亲他的鼻尖,“也在。”
“石鲁呢?”
永琰有些无奈,尹壮图所带军队虽与喀什一战有所伤亡,却好歹剩下近三万人,若是一个个问下来,这天都快亮了。
“莫提旁人,你且放心,他们都没事,早在刘墉派兵围剿八宝山之前,你师父便分批撤离大部分留守兵将,连你那小师兄刘必清也随军同行,如今他们都在乌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