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洗我的衣服?”
“师父……我……”
“你什么?!我问你我口袋里的木头小人哪去了?”
二人面面相觑,对峙半晌,小琰丰嘴一瘪,哇一声哭了。
润之:“……”
琰丰简直委屈死了,后半夜润之吐了一身,他只得将衣服扒下来洗,并未瞧见什么木头小人,一定是昨夜那黑衣人偷了,嫁祸给自己的。简直越想越委屈,小琰丰哭的满脸通红,直打气嗝,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害怕,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好不容易不用被人打骂,被人唾弃,而这个来之不易的家,现在就要没了。
他怕极了,怕润之不要自己,怕又一次成为无家可归的小孩,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润之被他这一哭也懵了,残存的那点醉意卷着铺盖卷四散奔逃,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个吓哭孩子、罪大恶极的自己。
“欸……”润之从没哄过孩子,几乎手足无措,“你别哭了。”又伸手去捅他,服软道,“没了就没了,也不多么要紧,哭个什么……”
“什、什么样的木头小人,琰丰也会雕的,师父告诉我,是、是个什么样的……”小琰丰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了,抽噎着,边打嗝边说,“师父别,别不要我,琰丰什么都会做,师父别不要我……”
“谁说师父不要你了?”润之给他拍前胸捋后背地顺气,“师父怎么会不要琰丰呢,不哭了……”
“师父当真不会不要我?”
“当然了,”润之把他抱到腿上,“师父还要带着你去江南,去洛阳,去皇宫,去那些好地方。”
“去那些地方做什么?”
“去把丢了的,都找回来。”
琰丰心里明镜似的,润之真正在意的并非那劳什子木头小人,而是从前的某一段让他难以释怀的岁月、某个令他迟迟不肯放下的人,那才是他丢失的东西。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他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这从天而降的亲密时刻,一张小脸儿从耳垂红到脖子根——原来这就是被人疼爱的感觉,他幸福得几乎要晕厥了。
“师父!”小琰丰突然转过身来,伏在他的肩膀上,难得一见的有些孩子气,脸贴着脸地保证,“琰丰一辈子跟师父在一起,跟师父一起把丢的找回来,以后琰丰赚钱,养师父,雕一车的木头人,送给师父。”
“好,”润之亲了亲他柔嫩的脸蛋儿,亲昵地说,“琰丰和师父,一起找,一起赚钱。”
“师父师父师父!”
“怎么了?”
“你看枕头下面那个是不是你的小木头人儿?”
润之定睛一瞧,果真见枕头下露出两双木头小脚,掀开来一看,两个木头小人儿手牵着手,并排躺在一处,不由对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行为感到脸红,把头埋进孩子馨香的小脖颈里不肯抬头了。
琰丰眼中闪过一线晦暗,他注意到其中一个木头人脸上刻着一道伤疤,像极了昨夜月色下那人,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琰丰虽年幼,却因历尽沧桑而分外早熟,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将昨夜之事告诉润之了。
☆、完结章 再相逢
那年春天,润之与琰丰脱离难民营队,沿官道一路南下,同年秋初,到达乌苏。
此处民风淳朴,百姓们安居乐业,许是新皇故里,人人面上皆洋溢着朴实的喜庆与自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当数江南地带顶富庶的乡镇。
润之一路寻找父亲的踪迹,他知道若是真如戚威所说,和珅甫一安顿下来便会四处打听自己的下落,说不得还会派人暗中探访,但毕竟身份敏感,不能大张旗鼓地张贴告示。
他与琰丰在乌苏逗留数月,待到冬至雪霁,仍然一无所获,二人收拾包裹,辗转过了扬州,苏州,至洛阳时已是第二年初夏。
冯霁雯的故乡便在此处,早些年,润之在脑海中勾勒过无数次洛阳的景象,真正身临其境,却又觉得与想象之中倶有不同。
盎然的春日将过,正是最繁盛的季节,勾栏小调,桥边红药,那些红尘之中的风流儿女,那些鲜衣怒马与满楼红袖,曾都是他,如今都不是他,时过境迁,他容颜未曾稍改,心中所思所念却再不复当年。
成长之后,终有所进益。
润之遥望许久,牵住小琰丰的手,轻声道,“走罢。”
洛阳牡丹常开,街面上更是热闹非凡,琰丰踮着脚尖东看看西瞧瞧,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让他觉得新鲜,尤其是一种红色的果子穿成的串,亮晶晶的糖衣令人垂涎欲滴。
“想要么?”润之问。
小琰丰咽了一口口水,猛地摇摇头,“不想,不想要。”
润之摸了摸口袋,那几只山羊换来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便咬咬牙要将身上的衣服典当了,一面说,“过几日就要热起来了,穿这么多实在闷的慌。”
琰丰固执地不肯,“不能当衣服!衣服当了冬天怎么办!”
“冬天之前我去私塾找个教书的活计,总能攒钱买件新的,”润之摸摸他的头,“乖,松手,糖葫芦很好吃的。”
“不!不要当衣服!”琰丰突然红了眼圈,“我不吃什么糖葫芦,你不许当衣服!”
“诶,”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出言说和,“一串糖葫芦也没几个钱,瞧你们爷俩儿生得这般俊,算老汉我请二位一根罢。”
“这,这怎么好白拿您东西呢。”
老叟慈眉善目递来糖葫芦,琰丰便举起来给润之吃,老叟笑道,“这娃娃可真懂事,能生这么个娃,那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润之也附和笑笑,并不辩解,老叟继续道,“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是来探亲?”
“投奔亲戚,”润之说,“敢问这洛阳城中可有三年前新落成的府邸,老爷姓和?”
“姓何啊……”老叟兀自念叨两遍,旋摇头道,“三年前新皇登基,从京城移居至此处的倒是不少,却从未听说过何府,想必是不在此处,年轻人呐,你不妨到旁的镇上再打听打听。”
润之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抱拳道了声谢。
一旁卖鱼的老妪突然插嘴道,“你找那姓和的人家?”
“您知道?!”
“这洛阳地面上的事就没我老婆子不知道的事~”
糖葫芦老叟嗤之以鼻,瞧不起地“哼”了一声,“您又知道了。”
“嘿我就知道了,死老头子你又跟我对着干是不是!”
润之心急如焚,又不好催促,只得站在一旁干瞪眼瞧着二人斗气,小琰丰上前一步,软软地叫了声,“爷爷,奶奶,不要吵了嘛……”
两位老人登时心软如泥,老叟喝道,“还不快给人孩子解决问题!”
老妪默默冲他扬了扬拳头,回过头和风细雨地说,“确实是没有和府这么个地方,但我知道南塘门边上三年前来了户财主,京城来的,姓艾,艾府。”
老叟拍了她厚实的后背一巴掌,“你老糊涂了不是,这也不是姓和啊。”
“老娘还没说完!”横了他一眼,老妪继续说,“那艾老爷左做派低调,我有个老妹妹在他府里头做涣洗长工,出来跟我说啊,人家那府邸里头,啧啧啧……那叫一个财大气粗。艾老爷有个异姓弟弟,姓和,生得极俊,二人同进同出,关系十分要好,下头还有个女儿,长得也就一般,还是个目上横尸的煞星面相,也不知将来聘不聘得出去喽……”
“人家爹那么有钱,怎么还不……诶不是,小伙子……”老叟一抬眼就见面前的年轻人眼圈泛红,“这是怎的了,不是也没事儿,大爷再帮你问旁人……”
“对了,”老妪一拍大腿,“我那妹子早先还跟我说,那位艾老爷一直派小厮在外寻什么人,断断续续寻了三年也没啥消息,说的就是你罢?”左右打量一番,“还真别说,你与那和老爷还真有几分相似……这眉眼,这鼻梁,都是聪俊儿聪俊儿的。”
润之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琰丰一手扶着他的腰,勉力支撑着他,朝老叟老妪露出一抹天真灿烂的笑容,“谢谢爷爷奶奶~”
老妪给哄得一愣一愣,顿时笑开了花,“呦呦,跟奶奶客气什么,诶呦这小脸儿长得这个俊,奶奶要是有你这么个小金孙,那可是要烧高香拜佛祖的呀,来来,奶奶给装几条鱼带上,哈哈哈~”
琰丰连忙推辞,告别了老妪老叟,牵着润之朝那艾府的方向去,不想正当此时,一衙役纵马奔来,一时菜蛋飞溅,转眼已及面前——马蹄高扬,琰丰躲闪不及,慌乱之中只来得及紧紧护住头脸,说时迟那时快,润之一把将他护在怀中,单薄的脊背暴露在马蹄之下,眼看便要伤筋断骨……
忽而破风声嗖嗖贯耳,官驹痛嘶一声,周遭齐齐一阵惊呼——
马蹄铁擦着衣袂而过,官驹一个趔趄,将衙役掀翻在地,平白扣了一头臭鸡蛋烂菜叶,衙役狼狈地爬起身来,百姓哄笑一片,衙役愈发怒不可遏,平日里上传下达,闹市纵马本是寻常,谁见了他不抖三抖,今日是要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