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个弹指相处的剎那,指尖会多绽一朵思念的花。
贪狼爱花,爱煞那苏三横所开出的花。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他的小螃蟹带离开他。
两国大军交战于野,南越人只怕饿、不怕死。于是打不退、无法灭。
战场红色血泥上,面具下是匪席的偏执;主帅帐内的案机后,运筹帷幄的是匪石的癫狂。
他是后来在贪狼自言自语间才发现,贪狼原来竟是两个人。
他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上战场、看着他们回故乡,看着那从不对人弯曲的双膝向人跪下。
看着南越的国师、贪狼的养父俯视着他们。
「要与苏三横同墓同葬?」南越国师有一双睿智的眼,但眼内却不少疯狂。他哈哈大笑:「狼崽子们,这果然是你们会想出来的方法。」
贪狼不说话,他们只是跪下。
国师道:「真的相信那个传说吗?只要棺椁葬在一起,来世就能再次相遇!」
国师在笑,笑对情爱的不屑,然而贪狼却坚信巫族部落里的传说。
如果连这点微末的愿望也无法实现,那他们又该到哪里找到小螃蟹,叫他完成对他们承诺的誓言。
「他说,下辈子、下辈子他会来找我,与我知心相交,还清欠我的情债。」贪狼说道:「他先我一步走,我若什么也不做,他说不定转头就忘了我。」
一句话,前后的音调不同,是共同拥有一颗心的两条魂魄,为了苏三横开口说话。
「所以你们要葬在一起,在他还没找到你之前,先找到他?」国师笑。笑得有些苍凉。「找到了那又如何?」
「守着他。」
「噢,就像狗死死守着自己的骨头,任何人都不准抢走一样,对吗?小狼崽子们。」国师说:「可是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其实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像你们这样的异类、怪物,如此恶心!他知道后,还会让你们喜欢他吗?」
国师掀开帘幔,往后堂走去。
一边走,贪狼还能听见他们的养父嘴里吐出的凄凉声音。
那人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世间没有忠贞不移的爱情,只有愚蠢的人才相信承诺会永远存在……就如同愚蠢的我……与愚蠢的你们……」
贪狼一直跪着、一直跪着,跪到某一天他们的养父终于点了头,让他们亲自准备埋葬自己所要用的棺椁。
最珍贵的金丝楠木制棺,王族的工匠刻上无与伦比的尊贵图腾。
绣好的衣服、缝好的鞋子,当一切就绪,他们就可以义无反顾继续出兵对抗向空城将领,直至,南越灭亡的那天,魂魄归来,入棺,与他同葬。
他看着那个记忆中模糊的面孔,视线总是只能放在他们身上,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的脸庞。
原来贪狼是两个人,一个躯体,两条魂魄。
他能记起那遥远记忆中的一点点,匪石总爱和他下棋聊天谈论兵法,匪席除了每每出现就朝着他笑,最爱打赤膊和他玩摔角。
原来,那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他却这么晚才知道……
☆☆☆
苏三横遇上百里悬壶之前,曾以游魂之姿看着自己的尸体,边想边说道:「老子在这破山城中耕耘了那么久,我死后,朝廷若是派一个资质尚可的将军来,南越估计五年可收,可要派个有能耐的来,三年内大军就能喜庆而归。」
只是他没想到苏凌苏大将军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自请留守向空城。
大将军苏凌,是小时候他当泼猴那段时间,抓到他就用力朝他屁股揍的人;更是教他一身本事,让他以为圭臬之人。
这死老头连定波将军都能随随便便打趴下了,南越军又怎么敌得过他?
两年。苏凌只用了两年。
一样的腥风血雨、一样的断肢残骸,一样的血流如河、一样的枯骨成山。
苏凌的苏家军断了双狼军所有后路,赤枣战马被斩下首级,贪狼左手手腕被苏凌的宝剑削断,右肩连同铠甲被巨斧砍伤。
贪狼伤得太重、握不住沉重的战戟。他看着苏凌,冷漠的脸庞上浮现着一抹垂死的疯狂。
还能再战、还能再战……
苏凌举剑迅速靠近,在贪狼垂死之际趁胜追击。
「锵」地一声,短匕首硬是隔住苏凌落下的剑,贪狼爆发了最后的力气,匕首奋力一转,顺着苏凌的剑刃直下,两刃相交擦出火花,直到匕首没入r_ou_中的声音传来,贪狼竟在苏凌的腹上狠狠扎了一刀,那力道之大,甚至连刀柄都几乎没入苏凌腹中。
贪狼笑,他奋力而畅快的笑,然后在苏凌又一剑朝他颈项抹来时缓缓敛起了笑颜。
贪狼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最后那一刀已用尽他最后气力。
苏凌的寒剑冰冷无比,而划过脖子瞬间喷出来的血液如此炙热,像是最冷的冰与最热的火碰在一起,贪狼觉得自己耳边都能听见「嗤嗤」的热气声响。
贪狼睁着眼,望着空中。
他看着贪狼那双眼。那是沉静的、疯狂的、孤傲的、为了小螃蟹而炙热的、失去誓约之人而哀伤的……
苏凌取下了贪狼的首级,在苏家军兴奋沸腾的欢呼中将其高高举起,将贪狼的战败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很残忍、很残忍……
贪狼双目未闭,似仍看着这世间。
他想伸手、想靠近、想将贪狼搂进怀里,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拚命接近,都无法碰触到贪狼……
看进贪狼失去光芒的眼里,他才知道……
原来曾经有一段缘分在他面前,他却不懂得珍惜……
原来那个将最珍贵的名字告诉他的人,深深爱着他……
☆☆☆
他深深陷在这个地方,不停轮回,无法停下来。
他似乎有眼睛,但无法闭上眼;他似乎有耳朵,但杀伐声无法停歇;他似乎能闻见鲜血的腥味,他无法阻止那些气味窜入他鼻腔;他似乎有嘴巴,但他无法叫喊出一声「匪石」、一声「匪席」或「贪狼」……
贪狼死后,首及和尸体被吊挂在向空城城门口。
兀鹰盘旋。
他看见匪席抬着头看着自己的尸体,等着匪石和自己一样从尸体里走出来,但昂着颈,日复一日,却始终无法等到。
匪石走了,匪席却还留在原地。
匪席等着,一直等着。
直到向空城外被血r_ou_滋养的红土长出了灿烂的黄花,直到灭了南越的军队大举归乡,直到后来少了将士与住民的向空城城墙渐渐崩毁,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黄沙覆盖了枯骨,寂寞与日遽增,匪席却仍旧在那。
时间好似无穷无尽,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
上天忘了还有一条魂魄孤单地陷在这片寂静之地仰望倾圮的城墙,日复一日地等不到尽头。
直到,名为孤寂的藤蔓从沙地中钻出,将匪席双脚缠绑。
直到,匪席逐渐忘记自己等的是谁、等的是什么,永生永世留于此,无法离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匪石,是小五曾经的名字。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匪席,是小六曾经的名字。
他无法阻止自己一直想……
如果,可以从那时就知道该有多好。那他就可以再对他们更加的好。
抑或如果,那时三人不曾相识该有多好。当情无法成伤,爱又如何成为利器,刺穿他们的心脏。
只是,世间没有如果。
他生,就如同他死。他死,而后他生。
有些人行走的道路上,注定必须开满荆棘编织而成的花,定要踩得脚下鲜血淋漓,这般过一遍自己走出来的生命。
他看着匪席,他为匪席心痛。
为什么留在那里不走?原来是担心匪石回来找不到他。
匪席从来傻,小六也是这般傻。
但他们两人的笑容从前世至今生从没变过,那么灿烂、那么单纯,直接并且无畏,一心相信他所等的人会回来找他。
他无法忍受这样沉默的折磨,即使明白这也许只是旧梦,但他舍不得匪席再一次抬头仰望自己的枯骨。
他没有眼、耳、口、鼻,他没有心、肝、脾、肺,他无手脚躯体,他是自己仅剩的一抹微小意念。
但他想叫那个人的名,将那个人的目光从城墙枯骨移到自己身上,他想告诉那个人,你不要如此哀伤。你还有师兄……师兄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