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浑身一震,脸色惨变。
原来……是这样。
中原无人知道他本名,他与顾桓之经历不同以致身形气质迥异,因而十年以来,从未有人识破这一层关系。
然而……斛律安却不同。
斛律安自然不会忘记,所谓无伤公子,姓顾名恒之。
一旦留了这个心在,种种蛛丝马迹,便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是他疏忽了。是他太疏忽了。这几日大悲大喜之间,竟全没顾及此节。
偏偏这件事……又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
心中一片慌乱,无伤下意识地想要退後,却被斛律安握紧了手腕,挣脱不得。
“安,你,我,不……”无伤神情惶然,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斛律安只是面无表情地逼视著他。
“他不知道,”无伤挣扎著吸了口气,“他不知道我是他的……”
那个代表血缘的词梗在喉中,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只当二十多年前就已死了。”他的声音低哑得无法听闻。“我不想让人知道……”
我不想让人知道,堂堂刑部尚书顾桓之,有一个当男娼的弟弟。
顾家世代清白,更不会有我这玷污门楣的子孙。
顾恒之早已死了。
早一些,死在二十多年前的灭门横祸里。
晚一些,死在十多年前的血战中。
无论如何,是死了。
活下来的,只有无伤而已。
“安,我……除此之外,再没有瞒你。”无伤浑身颤抖著,几乎说不出话来。“求你。信我。”
心痛的神色从斛律安眼中一闪而过,他的手抬了一抬想要拥住无伤,却又顿住。
再开口时,声音依然冷硬无情。
“吃了这个。我会信你。”
最後一线希望在无伤的眼中破灭,他的脸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
手腕上的握力瞬间加重,几乎可以听见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
无伤却笑起来。
那是一种失去一切,故而格外放肆的笑容。
“安,离了那药丸,你就连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他轻扬的笑声带著无比的嘲弄。“一军之统帅无能至此,亡族灭种,指日可待!”
“无伤!”斛律安怒喝。
无伤激狂的笑容和恶意的诅咒催逼著他的怒火,挑衅著他的理智,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手上用了多大的力气。
直到骨骼的碎裂声响起,他才猛然惊觉,火烧般地松手退开。
“无伤!你,你……”
你为什麽故意激怒我?为什麽任我这样伤害你?
无伤淡淡一笑,垂手以袖覆腕,就像那碎裂的臂骨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一般。
“孺子可教。不错,逼问的方法多得很,这也算是其中一样。”
施施然的,又伸出另一只手去。
“你不妨试试捏断我的每一根骨头?”
斛律安瞪著他,如同瞪著洪水猛兽。
他疯了,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而这个逼迫他怂恿他发疯的无伤,是不是,也疯了?
(七十六)
无伤等了片刻,不见斛律安行动,收回手低叹道:“安,你不动手,我就走了。”
“走?”斛律安一惊。“你去哪里?”
无伤微微带笑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安,你既然不信我,我自然只能走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又……何处不能埋骨?
“还是……”他淡淡地勾起嘴角,“安想要我把命留下?”
斛律安跳起来,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无伤!”他惊喊,不敢相信无伤竟会这样想。“我……”
你没有想过?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冷冷地嘲弄著他。他若真是j-ian细,你就这样放他走?
“不,我……”他慌乱得不知该怎样反驳。
而无伤已擦过他身边,静静地往外走去。
他想要追,却发现无伤不知何时已封住了他下肢的x_u_e道,一时竟无法解开。
“无伤!无伤!”他惊惶至极,大声呼喊。
夜色里,无伤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心中的声音反复喧嚷著,激荡著他的心神。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你知不知道他身手何其厉害?!你知不知道他会是一个多麽可怕的敌人?!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另一个声音尖啸起来。
天下之大,你要到哪里去寻他??!!
你还想再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你这样伤了他,他只怕到死也不会与你再见!
“无伤!!”他绝望地呼号起来。“不要走!!”
远处,无伤身形展动,眼看就要不知所踪。
斛律安永远也不明白,是什麽样的心魔让他举起了手边的弓箭。
扣弦。张弓。十箭连发。
直到最後一支羽箭离弦而出,他才蓦然醒悟自己做了多麽可怕的事。
“无伤!!!”他冒著废掉双腿的危险,强行运气冲x_u_e,终於可以迈开步子,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转身,面对夺命的箭矢。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不闪不避地,任凭箭雨穿透他的胸膛。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的身形从半空中陨落。
当他跪倒在浑身浴血的无伤身边时,无伤正静静地望著夜空。
那双美丽的眼睛褪去了放肆的笑意,映著星光,那麽平静,又那麽悲伤。
“安,我没有骗你。”他轻轻地说,鲜血从他的嘴角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无论我瞒了你什麽,都不是为了害你。”
“我……”
那一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完。
他只是凄然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七十七)
再一次恢复意识时,无伤心中无限遗憾。
竟然,还是活下来了。
活下来做什麽呢?
斛律安……想要他死。
从他背後袭来的箭雨,足以说明一切。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连声弦响,以及羽箭破空之声。
他却还不愿相信,还要回身去看。
而他看见的,正是斛律安张弓搭箭的身影。
那种遭人背叛的惊痛与愤恨,直到此刻还流淌在他的血脉,烧灼著他的灵魂。
战士的弓箭,不会对著兄弟,更何况这样的背後偷袭。
斛律安,竟是不由分说地将他列为敌人,不择手段也要除去?!
有那麽一瞬间,他几乎要顺应自己的本能行事。
──闪避。接箭。反击。
让那偷袭的羽箭,洞穿偷袭者的咽喉。
然而,也正是想象中斛律安喋血的画面,让他在半空中凝住身形。
不,他不能。
战士的弓箭,不会对著兄弟。
更不会对著……爱人。
片刻的停顿,足以让利箭穿透他的胸膛。
倒下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解脱。
他不远万里而来,只为求一个结局,而这结局,如今已写就。
他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斛律安。
他尽自己所能的爱了,也没有辜负所有他爱的人。
这就够了。
只是……
面对斛律安毫无缘由的误解和敌意,他依然是那麽那麽地不甘心……
心口一阵抽痛,他微蹙了眉头,低低呻吟一声。
“醒了!无伤醒了!”一旁有人欢叫起来,清脆的声音听来无比熟悉。
无伤还不及睁眼,另一个人已冲上来。
“真的?!让我看看!”
激动之余,一手按上无伤的胸口。
无伤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却渐渐安定。
“本来是要醒了,被你这一按,只怕又要晕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甚至带了些笑意。
缓缓睁眼,果然看见一脸心虚的左方忙不迭地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