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有些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谢三剧烈地咳嗽着,脸上依然带着笑,“那时候,我饥寒交迫、流落街头,白天和野狗抢东西吃,夜里睡在别人的屋檐下……没有御寒的被褥,没有遮体的衣服,连双鞋也没有,只能光着脚在冰天雪地里跑……脚趾冻得发黑,走不了路,就只好爬……那时候,我还不过十三岁而已……”
谢三的目光渐渐缥缈,仿若沉浸在极为久远的过去:“我自幼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便是‘谢三’这个名字,也不知是谁给我取的……那时,我从永州一路南下,沿途乞讨,身上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但是有一天,一个声音把我从绝境中拯救了出来……”
百里峥缓缓得垂下头,沉默不语。
谢三的眼中已然蓄了泪,清澈的水痕划过他苍白的脸,他的相貌生来英俊,只是平日的表情太过严酷,让人心生寒意,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悲怆的色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苍凉的意味。
“那个声音说……”他哽咽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你怎么了?你很冷么?跟我走,好么?”
“……清清……”谢三蒙住自己的眼睛,泪水混着指间的血污,流淌而下,“……大哥或许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以为……遇到了神仙……”
“小三……”百里峥低低叹息,脸上不觉染上了一层哀戚。
“这些往事,我从未同人谈起,便是在清清面前,我也未曾说过。今天第一个说给大哥听,绝非是为了博取大哥的同情!”他昂起头,正色道,“谢三这一生之中,共有三个恩人,第一个是清清,第二个是大哥你,第三个,是段二公子。清清将我带回冷月山庄,大哥处处围护我,又教我武功、救我出狱,而介安兄,他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却仗义执言,多方奔走,为我洗涮冤屈……大丈夫恩怨分明、重义轻生,如果大哥要我的x_ing命,谢三自当还君一命!”说罢,弯腰拾起地上的佩剑,双手相持,递于百里峥。
百里峥却不接剑,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小三。”百里峥顿了顿,“你道我为何会教你武功么?”
谢三道:“大哥有什么话,尽请直说。”
“男儿膝下有黄金。”百里峥背转身,微微叹息,“小三,你且起来。”
谢三却依然跪在地上,笔直的背脊在夜风中显得萧然而肃杀。
“说实话,小三,我向来就很喜爱你。”百里峥缓缓开口,“你自小倔强,虽然行事有些偏激,但坚忍之心却非常人能及。那时,我就知道,只要稍加时日,你必有所成,所以一直想传授你武艺。只是……”他轻声一叹,眼角细密的皱纹微微聚拢,“依冷月山庄的规矩,没有庄主的许可,庄中之人不可私自习武。小三,你可明白了么?”
谢三抬起脸,怔怔道:“大哥的意思是……”
“不错。小三。”百里峥颔首,“当年,是少爷吩咐我传授你武功。”
谢三张了张口,继而摇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从来瞧我不起……”
“少爷若真的瞧你不起,又怎会答应让我传授你武艺?还允许你研习冷月山庄的顶级刀法?甚至让你担任山庄的近卫总管?”
谢三冷笑:“依大哥所言,谢三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
“小三,”百里峥低声道,“你可知道,当年到底是谁带你回山庄、救你一命?”
“我又怎会忘记?”谢三黯然,“我早说过,清清是我的第一个恩人。”
“不。”百里峥盯着谢三的脸,“那年从雪地里将你救起的不是小姐,而是少爷。”
谢三愕然:“……冷云峰?”
“那日,是我陪着少爷从洪桐县回来。少爷看到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你,才命我停车。”百里峥平静地说道,“他和小姐本就长得相似,况且少爷那时还小,看上去更像个女孩,你会认错也在所难免。何况先入为主,你之后又极少与少爷相处,便认定了那日救你之人是小姐……” 百里峥有些怅然,“少爷自小脾气古怪,与人疏离,忽冷忽热,做事情喜欢心血来潮,而你x_ing情执拗、不肯屈从,难免违逆少爷,他心里必然不悦。而小姐对你有过分亲密,这更让少爷恼怒,因而日生间隙……小三,其中是非对错……又岂是一言能蔽之?”
谢三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终于晃晃悠悠站起身,伤口却依然往外淌着血:“难道就因为他一时心血来潮救了我,便可以将人当作丧家之犬来对待么?他自小如何待我,大哥难道不知?那么,清清之死呢?难道他没有一点责任么?”
他哈哈一笑,神情尽是凄苦:“他陷我入狱,这是事实,他买通洪桐县的狗官欲置我于死地,这也是事实!”他抬起他扭曲可怖的左手,积怨慢慢在心底滋长,眼神亦凌厉起来,“他害我左手被废,他害我多年武功毁于一旦!他害我……”谢三的嘴唇微微一哆嗦,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他害我……在狱中受尽凌@辱……若非谢三命硬,或许早就被折磨而死。那时,我便下定决心,若有一息尚存,便要讨还公道!我受过怎样的侮辱,便要我的仇人也尝尝个中滋味!”
“所以,我这次回来,第一个就是砍下洪桐县那狗官的脑袋,连带他全家老小,一刀一个,全都杀了!”谢三的眼角已然通红,继续咬牙说道,“而凡是当年在狱中凌@辱过我的人,不论是狱卒还是囚犯,只要还活在这世上的,我都一个不留,统统剁成了r_ou_泥!至于那个罪魁祸首……我难道还有理由放过他么?”
☆、断义
作者有话要说:
冰凉的夜风拂过两人的脸庞。
一时间,老人峰顶一派沉寂,唯有飒飒风声,以及古老的松树枝桠摆动的萧瑟声。
“我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百里峥低沉的声音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到,“我是遗腹子。我娘在生下我三个月后被仇人所杀,我就这样成了孤儿。”
谢三诧异地看着百里峥,心中不免疑惑对方怎么突然与自己讲起这些往事。
“老庄主,也就是少爷的父亲,那天刚好路过华山之畿,仗义出手,打退了那些杀手,救下了我们母子二人。那时,我娘还有一息尚存,便把我托付给了老庄主。”百里峥的声音极是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老庄主并不认识我娘,更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却毫不犹豫地允诺了我娘的恳求,葬了我娘,把我带回冷月山庄。”
“想不到大哥的身世……”谢三低声道,“亦是这般坎坷。”
百里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庄主救了我,待我如一如己出。我在冷月山庄一直过着半仆半主的生活,那时,老庄主尚未成亲,他们便唤我百里少爷。但是……”他的眉头微微皱紧,“却因为我的身世,给山庄带来了灭顶之灾。甚至……”他闭上眼睛,脸上的神情甚是痛苦,“害死了老庄主。”
“少爷和小姐出生那年,我正满九岁。我当时年纪虽然还小,但一些事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老庄主过了而立之年才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娶妻生子,一切都完美无缺。因为夫人头胎就产下了双胞胎,所以老庄主格外高兴,少爷和小姐满月那天,庄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我也很高兴,因为,在我看来,老庄主的孩子就如同我的弟弟妹妹一般,何况是少爷小姐这样粉妆玉琢的漂亮孩子,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那夜,大宴宾客,正喝到一半,就有下人禀告,山下来了一群打扮怪异的白衣人。冷月山庄在江湖上也算是威名赫赫,如果只是一般的武林人士,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上门来挑衅?再者,老庄主为人古道热肠,极少与人结怨,所以大家并不放在心上。谁知道,那群人却毫无预计地闯了进来,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
“然而,那群人真正的目标却是我。”百里峥不紧不慢地说道,“小三,你听说过玉虚宫么?”
“天山烈火教?”谢三沉吟了半晌,“小弟闻听烈火教的功夫怪异,世人罕有敌手,只是极少涉足武林……”
百里峥笑着点点头,慢慢解开上衣,露出肌理匀称的肩背,纵横交错的伤疤和斑驳的血痕间刻划着八个弯曲的字,模模糊糊可以辨认:无行无相,道隐无名。
谢三盯着这八个字,奇道:“这是什么?”
百里峥重新穿好上衣,缓缓道:“这是我母亲在我出生时帮我刻上去的字,为的是表明我的身份,乃是天山玉虚宫的后人。无行无相,道隐无名,即是我教的至高武学。”
谢三微微皱眉:“莫非那些白衣人……”
“不错!他们正是玉虚宫的弟子。”百里峥颔首道,“那时,烈火教分雪衣和乌衣两派,彼此间自相残杀、内讧不止,如此二十三年,而我爹,便是乌衣派的首座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