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院里卷着萧瑟的寒风,一丝一丝,竟有种侵冷入骨的孤寂。冷云峰站在院落的焦木下,已经好几个时辰。周身断壁颓垣,寸寸焦土,竟叫人感到说不出的凄凉。
百里峥站在几步之远,看着那单薄的背影,心中难免唏嘘。
“百里,以前,清清最喜欢在这梨树下踢毽子。”冷云峰微微一笑,手扶着已经被大火烧焦的枯木,声音里没有一丝的起伏,“这株梨树和冷月山庄同岁,如今连他也死了……”他呵呵苦笑,垂头喃喃低语,指尖挖抓着那烧焦的木削,“想不到冷月山庄终究毁在我的手上,百里,我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爹娘。”
百里峥喟叹:“错不在你。百里峥无能。”
一阵y-in风袭来,卷起满地的碎末,虽然时隔数月,但大火过后的y-in霾依然笼罩在这片昔日繁极一时的天空上。
“如今的我即便有心重整家园亦无能为力,只能任他萧条。”冷云峰幽然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原本只想远离江湖是非,却不料步步受制于人,如今更成了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实在是可笑。”
百里峥道:“卷土重来未可知。少爷何必妄自菲薄。”
冷云峰微微沉吟:“洪惜一把火烧了冷月山庄,可见他其实意不在此。”他仰头望着苍黄的天空,“宁王赵扬么?”他的声音很淡,漆黑的眸子却深不见底。
百里峥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道:“属下的兄长百里嵘过世已一年,乌衣雪衣两派并派不久,只怕生出事端,属下不日就要返还天山……”
冷云峰道:“只怕为了我的事,你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罢?”
百里峥道:“属下教中事小,少爷的生死事大。”
冷云峰一笑:“你一个堂堂烈火教的教主,入主天山玉虚宫,却在我面前自称甚么属下。”他有些颓然道,“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怕今后浪迹江湖,百里就不必这般虚礼了。”
“少爷永远是少爷。对百里峥而言,在冷月山庄的这些年永难忘怀。”
“百里,你何时上路?”
“三日之内。”
冷云峰叹了口气:“你还有甚么亲人么?百里。”
“兄长已逝,长嫂亦殁,唯留一女,名唤追云,如今年方五岁,我眼下收她为徒,那女孩儿伶俐得很,想必是个可塑之才。”
“百里追云,倒是个好名字。”冷云峰笑得有些惆怅,“百里,此地一别,但不知何时聚首,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啊。”
百里峥张了张口,颇有些惊诧道:“少爷,你不同我一起回天山么?”
“我还有诸多恩怨未了。”
“此间凶险,少爷孤身力单,又武功尽失。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少爷不如随我到天山,教中颇有些灵丹妙药,终能恢复少爷的内力……”
冷云峰道:“恢复内力又如何?不过一介Cao莽,赳赳武夫,有何作为?”他一笑,“我已有打算,百里尽管放心回去罢。”
百里峥道:“我怎忍心留你一人在此。况且你昨日才刚刚小产……”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冷云峰的面色白了又白,连双唇都似乎退了色。百里峥轻声道:“属下失言。”他的脑海中却出现了十几个时辰前冷云峰在山下破庙中辗转反侧的脆弱。那胎儿还不是很大,没有成形,所以一剂药便打了下来。只是,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少爷——那个一脸冷然的少庄主竟然会遭遇这样匪夷所思的残酷之事!他眼看着血水染红了冷云峰的□,而冷云峰脸上的屈辱和痛苦亦让他肝胆剧烈,一霎时,他真有一种将谢三碎尸万断的冲动。
冷云峰依然挺立不动,只是淡淡说道:“我听百里说过,你们烈火教的武学是让人绝欲绝求,方可出神入化。”
百里峥微微颔首:“无喜。无悲。无爱。无恨。无求。无欲。无善恶。无是非。无生死。无差别。可惜三百来,真正参透其中妙意的只有祖师一人,实在让我们后辈惭愧。”
冷云峰道:“既然如此,百里又何必为我蹉跎?你已仁至义尽,何不功成身退?”他转身,“待我了却恩怨,自然会到天山来看望百里。”
百里峥心下凄然,冷云峰一向傲气,如今这天大的秘密被他知晓,自然不愿再见他,不由悲从中来:“只怕是少爷一见到百里的面,便引起伤心之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冷云峰笑得苍凉,一时无语,突然间,女子细细的歌声自焦黑的院墙外传来,那轻吟时高时低,不时还伴着轻轻的笑声,两人俱是一愣,这冷月山庄数月前被洪惜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连半片砖瓦都未曾剩下,早已经绝无人迹,哪来的外人?
两人侧耳倾听,面面相觑,冷云峰的脸色却渐渐变了,他拉起百里峥的手,压低声音道:“在后院那片池塘旁边,好像是……”他咬了咬唇,“随我来。”
☆、弃妇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穿过几处颓败的庭院,果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坐在一处假山石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
……
东风沉醉黄滕酒,
往事如烟不可追。
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
为什么重托锦书信不回?
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
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山盟海誓犹在耳,
生离死别空悲哀!
……
冷云峰默然伫立,静静地看着那个一身鹅黄色衣服的女子,那个女子的衣裳已经破败不堪,脸上也尽是烟尘污垢,依稀间便辨得清往日清秀端正的容貌。她一双手还是雪白的,紧紧拽着一方绛色的丝绢,笑一回,唱一会,又哭一会,唱一回。她唱的词,冷云峰自然记得,那是他曾经一字一句教她的。冷云峰茫然地有股恍如隔世的悲怆,百里峥在一旁低声道:“她疯了?”
女子回过身,突然咧嘴一笑,冷云峰一怔,仿佛时光飞逝,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初春。桃花灼灼,人面桃花,相映成红。他少年纵情,骑马信鞭,打落满地殷红的花瓣,偶然间一个回头,却看见身侧一户农家的院门缓缓开启,一名翠绿衫子的少女探出半边身子,冲他灿烂一笑,那一笑,犹如三月春风,摇曳生姿。冷云峰心中黯然,她当年若没有嫁给他,或许会有一段美满的人生。
百里峥的眉头微皱:“洪惜竟没有带她走么?”
冷云峰淡淡道:“或许对洪惜而言,她已经没有任何的价值。”
“相公。”女子咬着手绢,痴笑着盯着冷云峰,“你回来啦?”她赤着双脚,凌空坐着,浑然不觉脚下是冰冷的池塘,“玉侬等了相公好久啦。”说着,身子便向前倾来。
冷云峰一惊:“百里。快拦住她!”
百里峥飞身跃起,在半空中将杨玉侬稳稳接住,一个转身,落到冷云峰的身边。
杨玉侬依然痴痴地望着冷云峰,笑容却是灿烂:“相公,你今天来下聘的,是不是?”她握住冷云峰的手,“相公,我想了你好多天了。夫人让人来提亲,玉侬心里真高兴。我那日见到你骑马的样子,便喜欢上相公了。”她把头抵到冷云峰的肩膀上,低低吟唱,“陌上少年足风流,妾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眼波含羞,竟好似多年前待字闺中的少女,虽然衣衫褴褛,发髻散乱,却依然有一股旖旎的风姿。
百里峥在冷云峰耳畔道:“会不会是装疯卖傻,引我们入瓠?”
冷云峰轻拍杨玉侬的肩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杨玉侬闷声道:“在等相公呀。”
冷云峰道:“洪惜呢?”
“洪……惜?”杨玉侬呆滞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突然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雪白的指头使劲地绞着手绢,仿佛在努力回想着甚么。
冷云峰柔声道:“洪惜去哪儿了?还有叶儿呢?”
“叶儿……叶儿……叶……”杨玉侬呆滞地重复着儿子的名字,渐渐地,却是泪如泉涌,“死了……死了……我的叶儿……叶儿……”她的嘴唇哆嗦着,猛然间扑了上来,发疯般地厮打冷云峰的胸膛,“把叶儿还给我!把叶儿还给我!洪惜!!把叶儿还给我!!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什么不救他!!我要杀了你!!你害死了相公!!害死了小姑!!你这个凶手!!把儿子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害死了相公!!害死了小姑!!
害死了小姑!!
害死了小姑!!
杨玉侬被百里峥一把拉开,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却依然不止。冷云峰如木雕一般站着,双拳慢慢握紧,全身的骨骼仿佛都在格格作响。
果然,清清的死,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