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中年人只是闭着双眼,恍若未闻。
蹲下身,少言笑道:「你也算了得,能把五爷的身形举动模仿得几近天衣无缝。」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要杀你?中年人心中思索,却仍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示弱。
「想知道么?」少言笑得如同抓住老鼠的猫儿,「来做个交易如何?我可以放了你,作为报答,你要告诉我一些事。」
中年人冷冷地说道:「任务失败要死,泄露楼里机密一样要死,你的条件并不特别诱人。」
少言脸上的笑更深了,蹲在他身前说道:「这个条件不诱人,那我们就换一个。我可以保证今夜过后,东风楼的人再也找不到你,如何?」
中年人脸上肌r_ou_一颤,思索半晌却仍是摇摇头,眉宇间一片心灰意冷。
「你是担心身上的毒?」
一语石破天惊,中年人双目暴睁,「你……你知道我身上有毒?你能解?」问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颤了。
「你脸色青黄瞳孔大于常人,应该是木罂成瘾之症。而你颈侧天宗x_u_e色呈朱红,那是冷香对吧。两种毒交互为用,每日不服解药便会在子午二时全身酥麻、心烦意乱,三天后毒气攻心。我说得可对?」
「对,对。」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只恨自己身不能动,不然早就拉住眼前人求他救自己脱离苦海。
「我可以让东风楼找不到你,也可以解了你身上的毒,不过,」少言弯下腰,「我要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将中年人横卧于马背,少言牵着缰向前走。
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
丁家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朱红大门在黑暗中变成了红黑色,带着威压,让人仿佛喘不过气来。
少言脚步带了几分凝滞,虽然那里面有五爷,可他终其一生是不是都要住在里面,每天忙着算计别人?
将缰绳信手扔给门房,脚步有些踉跄。下人上来扶住他,他微笑着说道:「没关系,只是喝多了一点。」撇开下人的手,向内院走去。
叉开五指抚上路边不知名的树与花,任凭那些枝枝叶叶从指缝间流过去。Cao木无情,只要一点水一点泥土,哪里都能活得下去。人呢?要用什么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
到了自己的院落,下人已经睡了,整个院落黑沉沉的,一丝灯火也无。摸索着进了房门,找出火石点亮烛火。
「喝!」他一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五爷。
五爷站起来踱到他面前,鹰隼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半晌方问道:「你去了哪里?」
「你在意吗?」少言呵呵轻笑起来,「你交待的事我都已经做完,账目查了,四爷那里我也给你盯着呢,他还是自己掏了自己腰包把二爷亏空的银子补上了,他可真是有钱。」他又摇摇晃晃向五爷靠过去,倚在他胸前,一径地傻笑着,手指在他颈子上戳戳点点,眼神迷离,「四爷在丁家是不受注意,可偏偏老爷夫人都不拂他的面子。我真是羡慕二爷,这些年来,我也看到了,每一次二爷出了事,生意亏了、老爷不高兴了,都有四爷在他身后顶着。你猜二爷自己清不清楚。」
他打了个嗝,睁大着眼睛,目光散乱,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我猜他是清楚的,他知道四爷对他好,很好很好。所以只要四爷说的,他都听。四爷一句话,比老爷夫人的还管用。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一个人对我这样?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所有人的眼光所有的恶意,多少艰难困苦都要自己撑过来。你可知若你为我如此,我只会加倍地回报于你,为你冲锋陷阵为你攻城掠地,但你没有,这笔生意,你算盘打得不够精。
头昏昏沉沉的,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软软的没个着力处。少言东倒西歪,不得已伸手抓住了五爷的衣襟。
五爷低头看看他,一丝不耐烦爬上眼角眉梢。
厌恶我吧,多厌恶几次。我就能不那么在意你了。少言自暴自弃地想,扒开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脸埋进去,用鼻子轻轻蹭着。不像其他的富家子弟的柔细嫩滑,五爷的肌肤很粗糙。熟悉的男子气息,熟悉的触感,眼睛有些酸涩,这是自己无数次在夜里想着的人,想着他那宽宽的肩,结实的臂膀,想着两人j_iao 欢时,滴落在自己身上的汗水。
虽然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可少言头脑里还是清楚的。五爷向来自制,从没见他醉过,即使盛情难却,他都只允许自己三分醉。
而自己现在醉得不省人事,五爷一定是厌恶的。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在床头柜里,有十来块玉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五爷买给他的。每一次,他新纳了个姬妾娈童,就会买上这么一块玉佩来安抚他。
可是,五爷五爷,你觉得那是安抚、那是讨好。我只觉得那是一根针,每一块都是一根针,深深地刺在心头,千疮百孔。
五爷知人善用,让他做了丁府的管事,商号的问题也不避着。他是个好帮手,可那并不代表五爷信任他把他当自己人,他只是利用可利用的一切。如果哪一天自己不能帮他赚钱、不能助他稳固在丁家的地位,五爷对他,怕是弃之如敝履啊。
你那么聪明,丁家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你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之上,丁家的少爷们对你都是又恨又羡。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意。你懂的,你只是懒得花心思在我身上,你懒得花心思在任何人身上,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你从来就不屑一顾。
是不是应该高兴,你至少还为我买了玉佩,怕我离开?怕我一怒之下投奔敌营?
晚风从门外吹来,凉意入骨,少言忽然清醒了。放开手,站直身体,用一贯的语调说着:「我有些醉了,夜里恐怕睡不安稳惊扰了五爷,五爷还是不要留宿了。」完美的丁家的管事又回来了。
而五爷的反应只是皱皱眉,拢起衣襟,边向外走边说着:「明日午时我邀了九门提督游玉水湖,把你自己好好打理一下,别让人笑我们丁府没规矩。」
少言垂头应了一声,目送着他走出去。
那个杀手的问题又在心头萦绕,「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看穿的?」确实是天衣无缝,可你只得形而不得其神,五爷何曾深夜提灯候人归!
颓然坐在桌子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已经凉透了,有些苦,有些涩。比茶更冷的,是腔子里的一颗心。
合上眼之前,心里散乱无序地想:全属自找,娘,你若知道会不会怪我?
玉水湖,位于京城以西。三面环山,方圆二十余里,水波潋滟朝烟夕岚,月景尤妙不可言。湖畔多野花,山容水意,别是一种意趣。
而湖上多歌妓,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Cao,比之十里秦淮不遑多让。
正当午时,湖上飘飘荡荡一只花舫,那大船上,管弦擅板,正传出婉转的歌声。唱的是晏殊的《采桑子》: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是断肠。
歌声低柔妩媚荡人心魄,让岸上的人听了也是恨不得停马稍驻,将春光细细把玩。
唱罢,歌妓春娘轻拢琵琶,黛眉一扬,朱唇轻启,娇滴滴地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污了各位大爷的耳朵。自罚一杯。」伸出纤纤素手执住了酒杯。
九门提督张大人笑得眯了眼睛,捉住了春娘的手细细摩挲着,「早就听人说玉水湖上春娘的琵琶吟和是京城一绝。今日一闻,才知道传言诚不欺我,更难得的是春娘你国色天香,让人不饮也醉啊。」
春娘嫣然一笑,艳丽不可方物,「能得张大人夸奖,真是小女子三生有幸。这一杯,我敬大人和五爷。」
少言起身走到舱外,在船头站定了,叫过五爷的长随楚辰过来。
楚辰识趣,忙禀报说:「十三爷不必担心,影卫们都在,警醒着呢。」少言问道:「水中可有人下去?别让人凿沉了船,翻到湖里喂鱼。」楚辰做个手势,只见船尾黑影一闪,入水无声,连水花也没溅起半点。
少言点点头,方走回舱内。春娘已经倚在张大人怀里,低声娇笑。少言搬出一个一尺见方描金涂漆的檀木小箱推到张大人面前,五爷斟满了酒,说道:「张大人,这一年的漕运还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春娘向前打开了箱子,低呼一声,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满满地铺陈了一箱,璀璨生辉,伸手抓起一把再放开,叮叮咚咚如高山流水,一阵脆响。
看到张大人眼里的贪婪之色,五爷向少言相互打个眼色,脸上泛起得意的笑。
酒过三巡之后,张大人志满意得地拾起箱子携上春娘,起身告辞。少言召来楚辰,划着小船将张大人与春娘送上岸,方自转身,只见湖中变化陡起。
原本停于湖中的花舫像喝醉了酒似的开始左摇右晃,掌舵的艄公一个站立不稳掉进湖里,起先还略略挣扎两下,忽然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向下拖着,惨叫一声没入水中再无声息。
咕嘟咕嘟的气泡带着血不断翻涌,顷刻间将碧绿的湖染成猩红。半晌,船停止晃动,气泡也渐渐消失,湖面又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