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隐约觉得这故事好似在哪听过。
“吕润天纵奇才,精通杂学,至今东海一系的铸剑大师都收录过他编纂的铸造杂记,终年五十挂零,据说死于丹药中毒,终其一生,没能得见四海清平,死后大药谷徒子徒孙整理其遗物,见他留下的多是害人不浅的丹方毒药,只好挨个毁去,唯此一物……”周以棠的目光落在那把静默的长刀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铸的,当时刀鞘上已经尘埃编生,不知弃置多久,刀光却好似寒霜,叫人见而生寒。”
周翡低头看着那刀上铭刻的“碎遮”二字,突然好似在这刀身上触碰到了一丝沉痛而绝望的先贤魂灵。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仆后继,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
周以棠笑道:“我觉得你应该喜欢。”
周翡沉默片刻,将碎遮的刀鞘推上,把凑合了一路的苗刀换了下来,突然对周以棠笑道:“爹,你有话就直说,跟我不必啰嗦那许多,还绕那么大个圈子,又是托物言志又是以史鉴今,实话说,你走了以后我就没翻过两页书,不见得每次都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周以棠:“……”
这孩子除了长相,其他地方真不像他亲生的。
周翡想了想,又问道:“爹,如果你是那个吕前辈,你会躲在大药谷里炼些‘归y-in丹’‘归阳丹’之类的玩意吗?”
周以棠微笑起来。
“我以前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走,现在知道了,以前怪过你,现在不怪了。”周翡顿了顿,又道,“我……路上遇到一个前辈,他知道我姓周之后,叫我代他问你一个问题。”
周以棠:“嗯?”
周翡道:“那人是个老和尚,他问你,‘以利刃斩杀妖魔鬼怪,待到胜局伊始,妖魔俯首、神兵卷刃时,当以何祭,才能平息那些俯首之徒心里的怨愤与祸患’?”
周以棠笑容渐收。
周翡从身后的包裹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他道:“老和尚说,要是你回答不出,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周以棠接过去,没拆开,便道:“慎独方印?”
周翡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周以棠无奈道:“寻常江湖人闹闹也就算了,楚天权和康王居然也公然出现在永州,之后康王殿下那边讳莫如深,北斗文曲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我若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过,也不必领着虚职尸位素餐了——和尚告诉你他法号叫‘同明’了吗?那大师给我这个干什么?”
慎独方印当时在死了的楚天权身上,可当时那大魔头尸体旁边的人——从应何从到周翡,全都神思不属,居然不约而同地把这么个人人争抢的关键物件给忘了。好在四处寻觅谢允踪迹的同明老和尚路过,才算没让这慎独方印落在荒郊野外,莫名其妙地被什么野兽叼走做窝。
周翡一脸不明所以。
周以棠拆开布包,端详了一下上面的水波纹,沉吟片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难道……”
周翡偷偷伸长了耳朵。
周以棠却将方印重新包好,不往下说了,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按捺下有些痒的心,说道:“哦,还说让你帮忙指个路。”
周以棠微微挑眉。
“他让我问,梁绍葬在何处。”周翡说到这,又好似怕周以棠误会老和尚要挖坟掘墓似的,忙又解释道,“是为了一个……朋友,他中了一种奇毒,我们一筹莫展,梁……那个大人曾经与大药谷有些交情,据说很多药谷遗物在他手里,所以……”
“朋友?”周以棠看了她一眼。
周翡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尖,点头道:“嗯。”
周以棠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却没再追问,只道:“同明大师太过拘泥,既然叫你来问,还送什么礼?难道我还会不告诉你?”
周翡:“……”
都说周存曾经师从梁绍,大概同明大师也没想到,她爹听说有人要挖他老师的坟还能这么愉快。
“我一会把地图画给你。”周以棠随手将慎独方印递给周翡,又道,“把这个拿回家交给你娘,就说这是我的‘身家x_ing命’,叫她代我保管几年。”
周翡“哦”了一声,接过去没动。
周以棠疑惑道:“怎么了?”
周翡顺着慎独印的边缘捏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呃……那个李晟李妍他们都在前面等着,派我来请你回家……呃……爹也有些年没回家了,多年不见……”
周以棠一听“李妍”就明白了:“是你们几个不敢回家吧?”
周翡:“……”
“没胆子回家,怎么有胆子跑呢?”周以棠瞪了她一眼,“等着,我同他们交代几句。”
周翡见他出去,低头笑了一下,随即她笑容渐收,摸了摸身后的碎遮。
同明老和尚托付给她三件事,第一是找到相传落在梁绍手上的大药谷典籍——当年吕润所书的《百毒经》。
第二是搜罗种种珍惜的驱寒圣物。
第三是寻一个精通y-in阳二气的内家高手。
《百毒经》或许有些线索,可是究竟什么是驱寒圣物,连老和尚也说不出几种,至于什么叫做“y-in阳二气”,则完全是蓬莱所收典籍的只言片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
同明大师让她做好准备,即使踏遍人间,最后依然可能是遍寻不到,结果依然是一场虚妄。
但她总想试一试。
当年周以棠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也死死地盯着那扇闭合的山门,曾经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如今,他不是也近乡情怯,在蜀山附近逡巡良久,等着他们这些晚辈给他一个台阶,好让他理直气壮地回去同故人一叙吗?
纵然天欲绝人之路,自己又岂能将自己困于一谷中画地为牢呢?
毕竟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
第六卷 清晨鼓棹过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楼、
第121章 济南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
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而蛰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建元皇帝突然于暮春之际,在太庙祭祖,誓要夺回失地,一统南北。此后,他一改往日温情脉脉,露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等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而被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们压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满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内竟十去二三,无数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云,月底,太学生请愿御前,建元帝无动于衷、置之不理,隔日便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牵连朝中数位大臣。
一番动作,可谓是“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建元皇帝执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
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