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
这不好说,至少对于周翡来说,她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的不多,还不如和n_ai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长于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回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即便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的掠过杀机暗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
第75章 桃源
江风骤然变得浓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们这种后辈在这里,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
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丽质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眼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从瞳孔往外,她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的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
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鱼老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我其实也没那么多事儿,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女怎么能跟着外人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不必迁就。”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x_ing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鱼老笑道:“年轻人,听见外面涛声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轻轻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师叔,你何曾听说过刺客有‘避祸’一说,对刺客来说,世道自然是越乱越好,不是吗?当年您和我师父非要随老寨主退隐四十八寨时,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锈的。”
鱼老点点头,不置可否:“不错,当年退隐的决定是我和你师父下的,如今你师父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才是这一任鸣风楼的主人,你要怎样,我也不会干涉太多,鸣风若是真想脱离四十八寨自立门户,那也不难,李大当家从来都是去留随意,实在不行,等她回来,我去替你同她说。”
寇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很甜,几乎带着些许撒娇的意思,说道:“这个自然,周先生当年要走,大当家都没拦着,又岂会拦着咱们?师叔,您知道侄女问的不是这个。”
鱼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垂的双颊一瞬间显得有些严厉。
寇丹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只见她拇指的指甲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波纹印记,是蔻丹花汁没干的时候印上去的:“这是我师父生前那枚谁都不让动的私印,他老人家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是什么,师叔,我还知道世上有这个印记的人绝不止一个,只是你们统一都是讳莫如深。当年鸣风楼之所以退隐四十八寨,必然和这枚印章有……”
“寇丹,”鱼老截口打断她,冷冷地说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纹的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寇丹一愣:“师叔,我……”
鱼老站了起来,将门拉开:“牵机挺好的,你看也看过了,这会就算是北斗亲自来了,也能把他们切成r_ou_片,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叹了口气,低眉顺目地起身行礼道:“师侄多嘴了,师叔勿怪。”
鱼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寇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气似的,又上前一步,轻声道:“今年弟子们做的桂花酒酿不错,改日我再给您送两坛来尝尝。”
鱼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几不可查地冲她点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