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有时仿佛回到我刚有记忆的那时，被吴家的人嫌恶地推出衡江门的那天，他们狰狞不堪的那些表情，犹如梦魇一般刻在脑海深处；还看到师傅第一次见到我时，脸上惊讶了又欢喜的表情。师傅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地笑着说，你是大师兄的孩子，你是大师兄的孩子。我第一次看到那般高阔的天空，在师傅的手臂之上，苍穹万里碧空如洗；然后看到还是少年时的龙修月，有着精致秀媚的面容，腰间别着华丽的宝剑，用高高在上的表情看着我，皱着鼻头问师傅，这个小猴子是谁啊。
我小时侯他一直叫我小猴子，不知何时起早已不那样叫我，也从不呼我名字，只常常嬉皮笑脸地跑到我和师傅的住处，像看小狗一样地扔下几个包子给我，然后对师傅说四文钱，快付快付。
我一直觉得我和他之间是因为有师傅在牵系着，若师傅不再了我们就再无任何瓜葛。却没想到师傅走了之后他却一反抠门的常态将我接到了龙家，不仅照顾我的起居饮食甚至把龙家的剑法都教给了我。
而现在他却要赶我走了，一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要将我逐离他的世界把我送到我深深厌恶的魔窟里再不管我死活。
龙修月，你好舍得。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对着廊外的月光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决堤肝肠寸断，他也再不会理我。
而我怎么会甘心，龙修月，当我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了之后，你叫我如何能甘心。我如何能甘心！
章四
第二天那些人又来了，前一天对我笑的那人这次没有再远远地望着我，而是直接朝我走了过来。
“少门主。”他微微地笑了笑，半俯身对我鞠了个躬。
我望着楼外的风景，不说任何话，也不准备理睬他们，全当他们是一群会走路的南瓜。
他也不恼怒，仍旧笑得温和：“属下是天言堂顾成风，后边几位分别是各堂堂主。”等他说完，旁边穿红色衣服的女人紧跟着鞠了个躬：“属下木言堂堂主柳瑟。”
等她刚站直，后边的人又有了要上来的趋势，我站起来，猛然掀翻了面前的桌子。你们是谁关我屁事，给我滚！
抬起头来，龙修月正站在掌柜柜台外边，神色不定地看着我。
龙修月……呆了半秒，我朝他奔过去要拉住他衣服。被他不动声色地闪开。
龙修月，不要赶我走。我不依不挠地缠他，堵了他要走出这里的路。如果你真这么狠心，就在这里把我打死好了，反正我是不要去那鬼地方的！
他望我半晌，叹了口气，转过身带着无奈的口气对那些人说：“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放他，而是他……”
那里边长得最丑的老头朝这边吹胡子瞪眼地跳起来：“龙少爷，你昨日说的话难道就不算数了？”
“有些事情，实在不可强人所难。不过既然我已许诺过各位，就绝不会食言，今日各位请先行回去，待我慢慢说服他罢。”龙修月说完，朝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抓住他的手，狠狠掐了进去。
几个南瓜叹着气摇着头点着头，神色各异地离开。顾成风走在最后，他走到我面前，刚开口又有屁要放，我说快滚！然后就别过头去不再理他。而他不畏强权，仍旧在下楼之前放了最后一个屁，说：“少门主，当年确是衡江门对不起你，你不愿随属下回去我们自不能怨你，然而你身上始终流着吴家的血，望少门主您能放弃前嫌既往不咎，属下们欢迎少门主随时回到衡江门，重新将它发扬光大。”
十四年前我老娘临死之前将我带去衡江门要认祖归宗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这样对我说。
等人都走了，龙修月陡然朝我目露凶光：“你这小混蛋，想掐死我啊！还不给我放手！”
我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要掐死你。
他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元宵节过后，我都再不会留你。”
我别扭地转过头。我是不会跟他们走的。
他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我再转头看他，他眼里映出深冬暖日的颜色，分明是柔和而多情，却偏偏要装做决情。我说龙修月，你等我。
他怔了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是吃错药了？”
我才没有。龙修月，我喜欢你。
而后的这一天他都对我避而不见，此后的几天也天天如此。我对着他的房门使劲大踢，他始终不肯出来见我。我说就算你不喜欢男人，我还是喜欢你！
我从龙家一直踢到龙记又从龙记踢回他家里，却始终没见他人影。问了所有龙家的下人，都说不知道他们老板少爷在哪里。
伤心欲绝之后擦着眼睛站起来，这个冬天的风里终于还是带来了冷冽决绝的刀割般的触觉，刮得脸和心生痛。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龙修月这次是铁了心要赶我走，然而我是打死也不会去衡江门的。与其天天这样一个人郁郁寡欢，还不如好好过完在这里的最后两个月，等元宵节一过，就一个人偷偷地溜走，过个三五几年衡江门那边彻底放弃我了我再溜回来继续对他死缠滥打。
我总会让你爱上我。
在这个时候我还心思纯洁地往最好的方面幻想着，却不知道世事难料，所有的事情都总是充满了变数。
等许久以后吴弘晟我的师傅我爱的那个男人我认识不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拿着武器指向我、誓要取我人头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这样一个下午。
那一年单纯而倔强的少年，一个人红着眼睛蹲在有冷风和暖阳的池塘边，擦着哭s-hi的脸望着遥远模糊的山岚发誓，终有一天要和他喜欢的人双宿双栖长相厮守。
那一个下午有哭得惨兮兮的自己，有避开了好几天终还是不忍心丢下我一人的龙修月的出现。他走近我的身边，伸手揽过了我的头放他的肩头。他没有再要我走，没有因我对他的感情而冷眼望我。只有那一双手温暖得不真实，和他揉进了阳光的温度的呼吸拂在我的耳边。
我俯在他肩膀上喊他的名字，他说我这几个月为你伤的脑筋，比过去二十四年都要多，我亏了。
我噗地笑出来，流出来的鼻涕擦在他的衣服上。我说我没有钱付你，就只有以身相许。
他又像以前那样哈哈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吧，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端茶小弟。”
我说我还可以给你暖床。他说：“我的床太小外加鄙人睡姿不雅，只睡得下一个人。”
我就问他，你准备什么娶老婆生孩子。
他说一切随缘。
这个话让我觉得我的未来大有希望。我紧紧环着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上陌生而悸动的温暖，我说你来喜欢我吧，龙修月，等再过几年，我一定可以给你幸福。
他笑着捏住我的脸，我抬起眼皮看着他。“小混蛋，你也是时候该到外边去看看了。我和你师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独立，程斐养你十年也等于间接困了你十年，你却总有需要自己独自去走的人生。不要为眼前的景物所束缚，院子的外边，还有等着你去闯的大千世界。”
我说，世界虽然大，龙修月却只有一个。
“世间之大，和你相爱的人总有一天会出现。我不爱你，不能耽误了你的人生。念，放开我，给你自己看清楚这个世间的机会。”
如果我再遇不到更喜欢的人呢？
他放开我，桃花的眼里染上濯濯而清冷的温度，在那双深深的旋涡里，我再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你终会遇到。”
章五
他已说得决绝，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我擦擦脸上的一片冰凉，笑着退开，十尺之外，他仍旧那样站着，犹如一道遥远而不可触及的风景。
他整个身子被氤氲着雾气的阳光笼罩着，影子淡淡地落在身后，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知此刻那双眼里是否有藏着我仍旧无法死心地期望着的留恋。
而他仍旧没有说话，我胸中早已肝肠寸断。
我笑着看他最后一眼，说。龙修月，再见。
然后转身朝庭外飞跑而去，再不回头。
十年前我不曾明白什么是爱，十年后我以为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师傅，直到那个人对我说他与我毫无瓜葛要将我驱逐出他的世界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因爱生痛。才知道在自己的心里，最在乎的人究竟是哪一个。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人事纷繁，师傅从不曾教我该如何独立去生活，如何在浩瀚江湖里去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龙修月说你不能一辈子都让别人养，总要自己去拼造自己的世界。
他教我剑法，逼我与各色人群接触，在一脚踢我出门之前还许我十八岁的生日寿宴。边给我无限的温柔，复又用利刃一刀刀亲自割在我身上，我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看这个人的心，究竟是长成个什么样子，连伤害人，也可以用那样波澜不惊理所当然的平静表情。
数月之前，他看我时，还是那副看小狗一样的表情，高高在上，逸气扬厉，是那般年轻而张狂。自从师傅走后，他却一夜间像换了个人似的，在我面前，再不露出那些不可一世的神情，师傅再不能给我的温柔，全都由他接替。
可是也仅于此了。他不爱男人，不喜欢我，不会因我的苦苦哀求而继续留我，他能为我做的，在衡江门的人找上门来的那天就已经预告着结束。
我走之后，他还是从前那个爱财如命又俊逸轻狂的龙修月，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就像很多年前师傅自言自语被我听到的那样，人生如此之长，谁少了谁又活不下去呢。
可是欲渡不能，欲罢不忍的那种心情，那道深渊师傅已经越过了，才会说得出那样的话来。
现在的我，却要怎么把和龙修月有关的一切放下。师傅，感情真是害人的事情，你在的时候，怎么不早早告诉我，爱一人会这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