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是从神山来的吗?真神,求你……救……救……”
巫师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殷切,然而后半句却越来越微弱。
褚桓以为他在说“救救我”,忍不住凑近了一些:“什么?”
南山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靠近。
“没事,”褚桓又往前靠了一步,“救你吗?怎么救?”
那巫师虚弱极了,好一会没了动静,等得褚桓都已经焦躁起来的时候,他才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砍……砍下……我的……头……”
褚桓:“……”
他自己的耳朵与这位大哥的脑袋,看来必定有一个是坏的。
一般“真神”都不能话太多,话多问题多显得像个狗屁不懂的乡巴佬,没有仙气,可眼下到了这步田地,褚桓也顾不上替他家这有名无实的“山神”装神弄鬼了,连忙追问了一遍:“你说让我砍了你的头救你?”
他话音才落,眼前突然一花,整个人仿佛落入了热水中,褚桓低头一看,惊悚地发现自己身边着起了火,那火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好本能地抬手一挡。
那一瞬间,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
他看见大片的山河如墨水浸染,一层一层地黯淡下去,而随后,他的视角飞快落到地上,无数人在无知无觉中悄无声息地被黑暗吞噬,嚣嚣烟尘凝在半空飘然不降,四下如死般沉寂。
千百张人脸乱码似的从褚桓面前闪过,他们被y-in翳笼罩后,先是一动不动地被吞噬到y-in影里,而后脸色从鲜活渐渐转灰,褚桓目不暇接,目光飞快转动——他认出了那种灰,那是人快死的时候脸上泛起的死气。
高速转换的画面逐渐慢下来,最后定格在了一个人身上,那是个老人,保持着回头望向远方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灰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身体看起来就是一具立正的僵尸,褚桓心想:“活人死人?”
他还没想完,下一秒,那老人的身体好像沙子堆的一样分崩离析,褚桓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作了一堆粉末。
就好像被消化完的食物渣滓,从脚开始,最后是头。
褚桓蓦地睁大了眼睛,这个人好像是在暗示自己,陷落地对人和动物的吞噬是物理意义上的!
“它”就是以陷落地里的人和动物为食,并不是他们原本猜测的,什么“吞噬人的意识,吞噬人的情绪”之类看起来显得很高级的作祟方式。
就在这时,褚桓被人一把从那火焰中给拖了出来,随后他的后背撞上了南山的胸口。
南山看见他突然被火焰包围,尽管知道那火焰可能不烫,还是吓得差点心脏病发,此刻紧张地把褚桓上下摸了个遍。
……要不是南山素来思想正直品德过硬,褚桓几乎怀疑他在趁机揩油。
褚桓轻咳一声:“他在告诉我一些关于陷落地的东西,你别紧张。”
袁平:“你们看,这个人怎么了?”
褚桓顺着他的话音一抬头,发现就这么一会的工夫,那巫师的脸色已经显而易见地灰败了下来,也笼罩起一层死气。
方才那团火好像燃烧的是他的生命一样。
褚桓忽然似有所感,这人赶路的方向是他们经过的山谷,他轻声问:“你让我救谁?”
“我的……我的族人。”这一次,巫师说话的声音似乎清晰了一些,就像回光返照了,而巫师本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次,他不等褚桓发问,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的族人,在那边的山谷里,他们被‘它’困住,以为我抛弃了他们……”
褚桓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一边尽职尽责地做着同声传译,这时候向长者恶补语言的功效就显现出来了,不然别人说的生僻词他根本听不懂。
褚桓:“困住?”
“对……它会同化所有人,身体……然后是意识,我们的身体会变成它的粮食,却毫无知觉,意识被它困在虚假的牢笼里,一点一点被消化干净,还以为自己真实自由地活了一辈子……”
袁平:“卧槽,这么说这个‘它’就是个食r_ou_动物?”
褚桓:“我好像有一点懂了,外面那些怪物不是分别代表‘不能看、不能听、不能闻、不能尝和不能碰’么?人所有的感官要是都被封闭,他就没法知道自己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生活在幻觉里……”
袁平深思熟虑地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嗯,有点厉害。”
褚桓没顾上把这种弱智的言论削回去——他听出巫师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生怕他话没说完就断气,连忙问:“你说我们怎么救人?具体怎么做?你的族人们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哭声惊天动地的,稍微一靠近就喘不上气来……”
巫师说:“他们哭,是因为被困在了幻想里,它让族人们以为我和山神背弃了他们,我……我并没有……我的身体已经化成了那‘它’的一部分,就快要死了……谁也带不走,趁、趁着我的意识还活着,你砍下我的头,将我带回山谷,用火种在族人们面前烧掉,唤醒他们……”
褚桓:“你快死了?”
巫师:“我一直在对抗它,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就快被它消化完了。”
且不说烧一个人头就能把山谷里的人唤醒这个事科学不科学,但是——千人同哭是因为以为巫师叛变?
又不是爹死娘嫁人,至于吗?
褚桓认为这个巫师要不是有点疯,就是在自作多情,他一边转述巫师的话,一边十分诚恳地跟苦主打起太极:“我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杀人啊,要么你再考虑考虑别的……”
南山听了,却忽然按住褚桓:“跟他说‘好’。”
另一边,鲁格已经抽出了刀,他平端起刀尖,卡在了巫师的脖子上,微微扬起下巴,对褚桓点了一下头。
褚桓:“可是……”
“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南山轻声解释,“神山就是信仰,巫师被视为能沟通神山的人,所以是神的化身,在一族里,巫师就是他们的信仰。”
褚桓其实十分不以为然,光他知道的真神就好几个呢——但这话他只是心里想了想,没说出来。
多日以来,南山却已经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点什么了,他叹了口气:“唉,你还是不明白,我们这里纵然没有怪物,原本也并不太平,很多地方的人们穷困潦倒,我听长者说,过去那些生活在各地的族人们还会经常混战,如果有瘟疫,动辄就会死一大片人,人们朝拜神山,信仰神山,是一种寄托,你知道什么是寄托吗?”
褚桓没料到当地人对山神的信仰如此笃定虔诚,犹疑地摇摇头。
“寄托就是一种希望,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一想神山,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神山给的历练,只有咬着牙熬过去,就会得到神的保佑——没有这种希望和寄托,他们可能就会缺一条支柱。”
苦难与信仰,从来都是不可离分的。
南山说:“支柱倒了是什么感受?一族人如果认为巫师和神山背弃了他们,就相当于有一天我认为你背弃了我一样,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褚桓:“……”
他本来明白了,可是这句话……信息量还是有点大。
南山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眼神柔软了下来:“答应他吧。”
褚桓喉咙有些发紧,他连忙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将自己的同声传译工作进行了下去。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褚桓沉声问面前的巫师,“你的意识为什么没有被吞噬呢?”
巫师沉默了一会:“可能是因为我心里只剩下了‘回去’这一个念头。”
这个说法与守山人长者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褚桓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当面向另一个人请求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带走,褚桓无法想象这种执念,但不妨碍他有一点触动。
“好。”褚桓说。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话音落下的时候,那蜡像一样的巫师石头一样的脸上卷过了一点微末的笑意。
鲁格举手下劈,干净利落地砍下了巫师的头,就在他身首分离的那一瞬间,巫师的身体从脚到脖子,完完全全地化成了一滩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