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咽下一口血沫,嘶哑道:“你说……死生不由我……但你看,墨燃……你终究还是小瞧了你师尊,我若是决心要走,你便是拦……也是拦不住的……”
“……师尊……师尊……”墨燃看着他,只觉一阵寒意涌上心间,头皮发麻,竟是无措地如此喊道。
楚晚宁笑了起来,神情竟似有些痛快:“原本一直苟活着,是怀有一丝不甘,总想着,想着要再陪你几年,好教你……不要再犯下更多罪孽……但如今……如今……”
墨燃发着抖,捧着怀里的人,他忽然觉得很害怕。
害怕。
这种情绪十多年都不属于他,如今陡然袭来,摧枯拉朽,几乎挖了他的心。
“如今却知道,唯有我死,才或许能换你……不再为恶……”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痛极。强行召出九歌,让他的身体根本无法负荷,脏腑又有哪处碎裂了,大口的血涌出来,墨燃抱着他落在了天池边,神色疯狂隐痛,不断地往他胸口送着灵力。
可是那雄浑的力道到了楚晚宁身上,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搂着怀里的人,死死地搂着,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把灵流分给他。
“没用的……墨燃,我以x_ing命最后召来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便就请你……放过……”
放过谁?
薛蒙,梅含雪?
昆仑踏雪宫,还是整个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过他们!只要楚晚宁活下去,只要这个自己恨极了人,不要就这样死去。
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又似是亲昵,在墨燃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点。
他说:“就请你……放过……放过你自己……”
墨燃脸上的狰狞,便在这瞬息间凝冻住了。
放过谁……
他在死前,记挂着的是谁?
放过……你自己……
他是这样说的吗?
踏仙君抱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剧痛,又好像心满意足。
“放过我自己?你的遗愿,是让我放过我自己?”
墨燃喃喃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狞动的烈火,穿透了云霄,烧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神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过我自己?楚晚宁,你比我疯!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
整个昆仑山颠都回d_àng着他呕哑嘲哳的惨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宁在墨燃疯狂的笑声中,咽下血沫,他如果还有力气,神情当是极痛苦的,可是他连皱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双凤目……那双曾经或是锋利,或是决绝,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凤目,载着满池悲凉。
纯澈如天池雪,朦胧如瓦上霜。
楚晚宁的眸子渐渐失焦,渐渐涣散,那双曾经j.īng_华璀璨,明锐如电的眼睛,渐渐的什么也瞧不真切。
他最后轻声对墨燃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
“……”
“墨燃,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没有教好你,是我说你质劣难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宁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张看墨燃的面庞,他睁着眸子,他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
楚晚宁哭了,他说:“但你……便真的那么恨我……到最后……连片刻安宁,都不愿给我吗……”
“墨燃……墨燃……别再这样了,你醒醒,回头吧……你回头吧……”
你醒醒……
他让他醒一醒,可自己,却茫然地睁着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楚晚宁就这样死去。
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自己的师尊,自己恨极了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躺在他怀里,在鲜血浸染的天山天池边。
一点一点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宁脸上都是血,墨燃低头看了一会儿,抬起袖子,胡乱地要擦干净。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张原本清冷洁净的脸庞就越污脏。墨燃抿着嘴唇发了狠,用力擦拭着。
却得到了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
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终于不笑了。
他合上眼帘,轻声说:“这次是你赢了,楚晚宁。我阻不了你死。”
顿了顿,他复有睁开眸子,那里头看似深黑沉冷,却烧着大深渊的火光。
他说:“但是,你也太小看了我。你不想活了,我拦不住,但我若要你不死,你也同样拦不住我。”
墨燃没有宣布楚晚宁的生死,他把人带回了死生之巅。
彼时他已有了通天的法术,可以保尸身永远不枯不朽——他就把楚晚宁的躯体存置于红莲水榭,他逼楚晚宁这样“活着”。
要他承认他杀了世上最后一个挂念着他的人,太难了。
只要楚晚宁的r_ou_身一r.ì不成灰烬,只要他还能每天瞧见他的样子。
他就可以觉得楚晚宁没有死。
他那疯狂的恨也好,扭曲的爱也罢,就都还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可以寄托的地方。
踏仙君,终于彻头彻尾地疯魔了。
楚晚宁走后,他每天都会前往红莲水榭看他的尸首,最初一段r.ì子,他眼眶闪着恶毒的光泽,在那尸体前,不住地唾骂,他说:“楚晚宁,你活该。”
“你渡尽天下人唯独不渡我,你伪善。”
“你算什么师父?我当初瞎了眼才拜了你为师!混账!”
再后来,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怎么睡这么久?什么时候醒?”
“薛蒙我已经放过了,你也差不多可以了,给我起来。”
每次说这种话,他身边的仆从都会觉得他是失去理智了,疯了。
他的妻子宋秋桐也觉得他是疯了。她很害怕,所以趁着一次难得的欢好过后,她在他枕边对他说:“阿燃,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难过,但你……”
“谁难过?”
“……”
宋秋桐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些年在墨燃身边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见他脸色不善,立刻住嘴,垂眸道:“是妾身言错。”
“别啊。”墨燃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她,他眯起了眼睛,“你把话都吐出来了,吞下去做什么?你告诉我,谁难过?”
“陛下……”
墨燃的黑眸子里积压着雷霆,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掐住宋秋桐纤细的脖子,把方才还在与自己缠绵的女人单手拎起,甩下床榻。
他面目豹变,好一张狠辣的豺狼虎豹的脸。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谁死了?谁又要复生?”墨燃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那么狠,那么用力,“没有人死,没有人要活,更没有人难过!”
宋秋桐嘴唇颤抖,想要挣扎,可她才刚说出“红莲水榭……”这半截话语,墨燃便双目赤红,暴怒而起。
“红莲水榭只有一个昏睡的楚晚宁,你想说什么!你想提点本座些什么!孽畜!”
宋秋桐见他盛怒失去束缚,心中栗然,不知再这样下去墨燃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便下赌注一般豁了出去,拔高声音道:“陛下,红莲水榭里躺着的终是故去之人,你终r.ì沉湎于此,妾身……妾身怎能不忧心?”
她说的巧妙,为了不让墨燃怪罪,最后还将自己的一腔私欲,说做是对墨燃的关切。
墨燃盯着她,呼吸渐渐稳下来,似乎是多少听了些进去,不再朝她怒喝。
他缓了一会儿,说:“倒让你挂怀了。”
宋秋桐松了口气,道:“妾身为求陛下安康,自是可以不顾生死。陛下情深,但也不应当如此意志消沉。”
“那你说本座又当如何?”
“妾身多言,都是为了陛下好。依妾身看来,着r.ì将楚……楚宗师落葬了吧……他人已不在了,躯壳这样空留着,只会教陛下观之更痛。”
“还有呢?你言之未尽,不如今r.ì都说出来。”
宋秋桐见他神色渐缓,心中稍宽。
她放下半卷眼帘,微微侧过头,她知道自己这个模样与师明净最像。